第三章 边界

  凌默——那时她还不叫凌默——的命运始于一个一入水就永远在她眼前重演的画面：

父母被刺烂的尸体在水中下沉。

他们身上的无数黑洞不断向外淌血，染红于海而言微不足道的一块海面。海水短暂被污染， 血红变深红、深红变黑红、最后是一成不变的蓝。凌默想起她习字时贪玩，滴入清水的墨。

她被人从母亲怀里拖出，混乱中早丢了鞋，赤裸的脚尖一路划过被海风磨得粗粝的甲板。父亲抱着母亲，两人被人同时踹倒在甲板上。又有人向仰躺着的他们鞠躬。随后，近十柄乌黑的刀刃同时刺入他们的身体。

血溅在凌默头上、脸上、还有因哭叫而张开的嘴里。满眼满口满心的腥和烫。

伴随她戛然而止的哭声，母亲的哀痛，父亲的不甘，全凝滞于他们大睁的眼中。刀刃一柄柄拔出，父母身上的洞口像水源一样不断喷出血液，随他们残留的生命一阵阵颤抖，在空中荡出弧度，最后铺满甲板，血泊又随海浪的幅度掀起同频的皱纹。

海天之下的血肉模糊、父母包含色彩浓过鲜血的情绪的瞳孔，灌进她仅容下过四年无忧无虑人生的脑海。父母的尸体被拽着四肢提起，像拽过年时杀死的猪，“咚咚”两声闷响，抛入海水。

凌默那年四岁。自此怕水。

别的孩子在水中享受清凉和母亲般的柔和时，她会看到血肉、黑刀、甲板、大海、至亲瞳孔扩散的眼睛……

  她的路本不该是这一条。

凌默的家族世代被供奉，或说囚禁在一个南洋孤岛。那是张家的圣地，被称作圣岛。他们叫铃族，整个家族存在的意义就是在每个间隔极长的特定时间点中，等待张家的船只到来，挑选出族内的四个适龄女孩带回张家。

这些女孩中的一个，会成为铃奴。

凌默一直听人说铃奴，一直不知什么是铃奴。

四岁之前她活得像只小鹿。父母是青梅竹马，相爱至极，对她这个爱情结晶自然呵护备至。她生性活泼灵动，什么都好奇，赤裸的小脚丫晃晃悠悠在沙滩上成天地跑，南洋的烈阳怕是也舍不得，从未晒黑她的小脸。

小姑娘家家的成天淘得人头疼，偏偏长得玉雪可爱，瓷娃娃似的，大人刚到嘴边的骂、刚伸出的手指，对上她佯装委屈的大眼睛，怒气就立刻散在海风里了。海边又只剩她更清脆的笑声。

凌默自小就知道，她们虽同样因族规没有名字，其他家大几岁的姐姐们却生来就注定了要走向某种折磨。她则是不用的。她像母亲一样，因为年龄错开了“迎奴”得以留下。生于圣岛，死于圣岛，母亲说这是凌默最大的幸运。

“迎奴”，就是要带走姐姐们的那条船来的日子。

凌默的样貌是她受娇惯的小小资本。她的要求只要软声撒个娇就会被父母或叔叔大娘们满足，除了最大的那个愿望。父母听到后总是冷下脸告知，她一辈子都实现不了它的，别再去想。

她不明白为什么父母对这愿望如临大敌。她只是想知道圣岛边界是什么样，哪怕听说铃族人过圣岛边界即死罪。

于是这泡在蜜里的小小姑娘又开始好奇，死是什么样。

“迎奴”前，岛上多了很多吓人的血红装饰，布片在各处飘扬。凌默看不懂那些经幡似的东西的复杂纹样，只觉得难看。到那条大船靠岸时，她的干干净净的圣岛已裹满红、红、红，……

当天，凌默心情很不好。她被母亲关在家，不许她出门。她撅着小嘴生闷气，正想用她惯用的招数去和父亲撒娇以求照常的自由，刚跑出自己的小屋，却看见母亲僵硬地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望向远处那艘怪物一样在海面起伏的大船，一手紧紧攥着窗帘，使劲到窗帘的挂钩不堪重负地呻吟着。

凌默的好奇转移了。她忘了自己的自由，也站在母亲背后，耐着性子看船。母亲竟没察觉她，直到她渐渐被过度僵硬的母亲吓着了，胆怯地扯了扯母亲衣角。

母亲才猛地回神，低头看见她比自己的命重要得多的小女儿，突然半跪下，一把将凌默抱在怀里。手是那么用力，紧得凌默呼吸不畅，想叫母亲放手，却又不敢开口。因为她发现母亲竟在小兽一样的颤抖，带着她的身体也发颤。

过了多久呢？不知道。总之后来，她听到门外一个陌生的声音。

“巽乙五氏。”

声音肃穆地喊道，伴随着敲门。

那是在叫凌默。铃族女人要承担神授的使命，所以没有为人之权，不允许有名字。“巽乙五“是她的排号，而她讨厌被一个难听的排号代指，向来不许人们这么叫她，叫了就要和人生气。大家都宠她，真就不再叫，从此笑着喊声“小阿妹”“小美人芽儿”一类，她就也笑着应了跑过去。

她听到这声音的第一反应只有不开心，没有对灾难的半分预料。

那声“巽乙五氏”之后的事，留在她脑海里的是一阵雾蒙。她被四五个人恭敬而强硬地带出家门，母亲父亲像护崽的虎一样疯狂地扑上前想抢回她，带起一阵阵挣扎的风拍在她脸上，又被恭敬而强硬地拦开。那些人向他们鞠躬，同时夺走他们的孩子。

她被带到海边的一片空地，那里血红的装饰很密集，她都要不认识那片土地了，还看到周遭经幡上恶魔触手似的花纹中，已经站着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族里女孩。

有人在她们面前拿出了两个青色的铃铛。因为孩子的父母们激烈反抗，繁琐的仪式全部免去，直接开始测试。凌默好奇地听着那铃铛像那人手中的两只雀鸟，颤颤地抖了一阵，发出悦耳低沉的铃声。她不觉得有任何异样，但偶然侧头一看身旁的伙伴们，竟发现她们的眼神恐怖地涣散了，犹如原地化为人偶，吓得她后退几步绊倒在地，被头顶的烈阳晃得眼前更加不清。

那是凌默第一次见到青铜铃。

事后多年她才知道，那些模糊的记忆意味着什么。

船上来的张家人的目的就是带走族内耳朵有异能的女孩。说是异能，其实是小部分铃族女性遗传的一种缺陷。如凌默这样的女孩，听力正常，但耳朵无法接收某段频率内的声音。总而言之，因为这种缺陷，青铜铃在她们身上是失效的，这是她们能使用青铜铃幻术的前提。

凌默原本年纪不够，但想不到铃族这一代的适龄女孩太少，勉强挑了三个后，竟再选不出第四个。“四”这个数有凌默不懂的含义，带走四个女孩是张家族规，一个都不能少。

他们为不破这个有信仰含义的规矩，只得破另一个略小的。于是年纪不够的凌默她们也逾越了千百年来的规矩参加了选拔，结果是凌默以突出的天赋被立刻选中，带向那条让她生畏的大船。那船在她眼中像大海张开的乌黑巨口，走进去就要被吞了。

太混乱了，她被两方拉扯地晕头转向，什么都在烈阳下变得昏昏沉沉，耳朵嗡嗡作响。她记忆里最清晰的只有母亲那时声嘶力竭的声音，不断叫喊着：

“不该是她啊！！！”

没有其他族人敢上来帮忙，深知那是命。哪怕因身份受尊敬，母亲在张家人面前还是弱小如羔羊，且最终接受了现实。可她刚沉寂没一会儿，就推开张家众人阻拦的手，像尾逃脱无数章鱼触手的小鱼，义无反顾跟着上了船。她紧紧搂着船上抖成筛糠的凌默，俯视自己安然度过一生的圣岛，犹如一尊圣像，坐在甲板上，以命作最后的静默抗议。

母亲怎会不知自己是在作无谓牺牲，但她是母亲。母亲无法接受旁人违规地将自己的孩子抢走，去往张家那个比死还痛苦的深渊。做不到，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先前说过，凌默的父母非常相爱。这一点在成全了凌默短暂幸福的童年外，还成全了父亲在眼见船将开时，同样踏上甲板的双脚。

凌默全家在岸边密集的族人看祭祀时将死的牲灵一样的注视下，吞没在波涛里。海浪飘摇，船没有任何要因这抗议而停的迹象。没用多久，船快行驶到圣岛边界了，父亲最后一次劝母亲下船。他们没人不知道不可违的禁令：铃族人过圣岛边界即死罪。

母亲摇头，把凌默搂得更紧，叫父亲自己跳船。父亲话说尽了，剩下一声叹，然后也抱住母亲。他们为凌默挡住身前身后的所有海风，她此生最后一次浸浴在双亲的温暖里。

母亲更多是牺牲，父亲更多是殉情。

抛尸后船继续向远方开，有人平静地打水冲洗甲板。“哗啦”几声海浪一样的声音，红色被稀释，血腥则更浓。凌默在泪水模糊中回头望向父母的方向，恍然发觉，自己那曾经可笑如今可悲的愿望实现了。

她看见圣岛边界了。

没有标识。那只是一道测量出的海面，父母沉没的地方。血水已悄然混入无底的海，尸体和红色都无影无踪。

她突然就明白了。真正的边界，是张家人的黑金古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