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灯

翌年上元节的深夜。

那孤独的身影立于医馆外许久，迟迟未动，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拳，骨节间失了血色。

你都做了什么啊......宫尚角......

脑海中的画面不断回复着远徵口吐鲜血，直挺挺向后倒下的样子，那声铃铛脆响，一遍一遍震地混身冷颤。

他不敢走进去，不敢面对被自己亲手伤害的远徵，却又不敢离开，想要第一时间得到远徵的消息。

终于得见下人端着血水走出屋子，金复从里面疾步到一旁禀报，尚角整个人才如打破冰封般骤然颓下了身姿，刚刚握紧的拳头此刻痛地发抖，生生将印子嵌进了掌心。

“公子，我先去为徵公子拿几件干净的里衣，就......”

“我来，你进去守着，有事立刻通传。”

尚角转身匆匆向徵宫走去，是挂心，也是逃避。

徵宫中同以往一般肃静，上元佳节依旧零丁几处烛光，却是卧房门前的一处光柔和又明亮，似风动般燃着明灭交映的火烛。

尚角循着这光亮走上前时，痴痴地停在了门口。那翻覆百感的心情，就犹如月光下巨大的身影中正对心口位置的那盏忽明忽灭的花灯的烛光，为误伤而愧疚万分的心境，此刻愈加崩溃。

他抱起了门前的龙形花灯，坐在了阶前。

那一夜的远徵，也是这般坐在角宫的门口吧，心中，定是在为自己的那句失言而委屈心伤。

灯光透过彩色的涂染发出柔和的光，映在尚角的眼中，还是在闪烁间熄灭的那一刻，勾起了不久前家祠中，由那盏灯引发的回忆和那时自己就该察觉的话语。

原来母亲和朗弟弟祭日时出现在家祠的那只徵宫的灯笼，前几日处理老执刃与少主丧事时的发现，都不是巧合......

那是几个月前祭拜母亲和朗弟弟的日子。一切都如往年一般，只是远微看起来精神不济，话也比以往少了许多。

尚角因金复有要事来报离开了片刻，欲回到家祠中再等远徵一同离开时，目光随着转身无意间掠过了家祠偏房中的桌几，却恰巧看到了一盏熟悉的灯笼，细看时，上面还写看徵字。

“这灯笼？”尚角心中疑惑，白日而来自是用不到灯笼，可为何会……

欲向偏房走去确认时，老管家的声音叫住了他。

“角公子莫怪，这灯笼是昨日我去医馆拿药时遇到了微公子，公子看我的灯笼暗淡，怕我夜行看不清路途，特意嘱咐下人拿给我的，这不，还未来得及归还。”

“原是如此。”尚角解除了疑虑，不禁站在原地，看看家祠的烛火焚香间，那一个瘦高清俊的虔诚背影。

“看来是昨夜又埋头在医馆研究药理忘了时间，怪不得今早无精打采，还找了其他借口。”尚角自语着，却未察觉老管家变化的神情。

这灯笼原是昨日远微分心时遗落下的，帮远微扯谎是守着承诺，可以他这般年纪的阅历而言，很多事情断不可等到没了机会，才决心开口。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祠堂，依旧是这两个人，却好似忽略了年岁的风尘流沙，埋没的心事，依旧沉溺在注视的眼波中。

“角公子可还记得那年，微公子一人来祭拜不小心迷了路？”

“自然记得，是我没看顾好他，还让他大病了一场。”

“微公子那时就等在这偏房里，还站在这儿默默看了公子许久。”老管家的话顿了一顿，“那天我只是赠给了微公子一盏灯，微公子却记在了心里，每年的这几日，都会想着给要回来看看的人照亮归路。”

尚角未作声，只是看向远微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心疼。

那日的事因为远微大病了一场，他心中也过意不去便再未提过，尚角只道是自己太晚没有回家，远微往返家祠寻找自己时迷了路，可听了老管家的话，一时有些震惊。

而此刻，他只恨自己没能听出话外音，还有说出了现在想起，那晚最不该说的话。

“你以为新的就一定比旧的好吗！”

推开远微卧房的房门，悬在屋顶的一个个看不出形状的灯罩雏形映入眼帘，灯光透过外壳衬看每一寸骨骼的折曲，就像是把最脆弱的内里剖开来，借着光的投影逃离禁锢，那天的那句话随记忆响起，直痛到心底。

是自己去过家祠后回忆翻涌，找出了旧日灯笼睹物思人，却因弟弟的好心，一时说出了这样的话。

原来那日清晨恍惚中的铃铛声响不是幻听，原来远微手上的割伤不是因为药草，原来那年他听到了真

相……

赶回医馆的路本该很匆忙，可脚下的路、手上的灯似是把他困进了回忆的阴影，翻覆寻找着，早该属于这束光的少年。

细心换下鲜血溅染的衣裳，擦拭掉惨白脸庞上的血痕，就那样安静地坐在远微的身边，握住他的手掌手腕时，是庆幸与失落。

庆幸着，没有弄丢最好的弟弟，失落着，那盏在家祠所见的灯笼背后的多少个夜，他到现在才明白……

半月前。

尚角立于家祠的院中，面色严肃地看着一众侍卫搬移着祠堂中的陈设，宫家这些年人丁稀少，突逢危机之下老执刃与继承人两人丧命，定是要按规矩礼制请入家祠主位。

老执刃与少主身亡的消息传到外出的宫尚角手中时，他快马加鞭赶回了宫门。

长老院中对峙激烈，远微也被牵扯进来，想起那日夜里自己离开时老执刃欲言又止和宫唤羽的异样神情，他主动提出主理操办剩下的丧事，相比与众人争论这执刃的归属，他更在意的是整个宫门的安定。

正回忆着那日深夜的疑点与细节，忽然听到一阵躁动。

搬动陈设的几名侍卫中一人忽然重心不稳向一旁倒去，正是对着角宫牌位的方向。尚角飞身上前抓住了那侍卫的手臂，还是撞歪了桌台。

伴着尚角身形的一阵疾风打翻了桌前的烛台，帷幕也在风中扬起，以那犯错的侍卫为首的众人慌忙跪了下来，角宫宫主的威严无人不惧，更何况不下心打翻的，是供奉角宫故人的陈设。

宫尚角的眼神中已透出了往日杀伐果断的狠房，却在看到了什么时多了几分迟疑。

“都出去！"众人在尚角的低吼中全部退出了家祠，而他走近了一片狼籍的角落，蹲下了身。

被风卷起露出隐蔽之处的帷幕之下，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一个木箱，里面装着四五件孩童喜欢的物件，看着周身的灰尘，应是有一阵没有动过。

刚刚的怒气在这些童真的消解中缓和了许多，他起身安置好刚刚被撞倒的陈设，重新燃起了短暂熄灭的火烛，却只是以为这些东西是老管家的孙子贪玩藏起…

可那竹蜻蜓、木龙、孔明锁…都曾是年少陪远微闲玩时，自己曾说出口的从前朗弟弟最爱玩的物件，一件一件回想起，四五件的数量，正是从远微迷路那年后，到如今的四五年光景……

往事中不曾留意的片段此刻一点一点拼凑成一份他竟一直未曾察觉的深沉心意，老管家那日的话再次回想了起来。

是因为哥哥那日说的梦，你便想着要为他照亮来看我的归路吗？

可那是他的归路，也是你的来路…

尚角眼中那昏睡苍白的脸庞在泪水的泛滥中模糊了具象，连同视线中那盏置于案几上重新点亮的灯笼，笼罩起一片澄明，终是在映射中看清了那一颗，几乎迷失了自我的心。

原来每一年那一日的前夜，都有一个身影带着他亲手做的礼物走进浓浓的夜色，走过清冷的长阶，去看望那个他几乎不曾有交集的弟弟。

可远微啊，哥哥的心中从未怪过你。当初的真相，也本不想让你知道，在我本以为已失去了至亲至爱，要开始习惯孤独时，是你小小的身躯撑起了我布满伤痕与愧疚的拥抱，那一刻起，我抱紧的这束光，就是微宫的小公子，只是名中的单字是远的远徵，他从那一刻起，会有角宫的公子护着，会有哥哥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