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问政

户部尚书谭实是一个年过六十，须发花白的老头。

在收到前往国公府的命令后，就一路马不停蹄地驾车赶来。

杨盈坐在上首，底下左手边坐着兵马司副尉苏护，见谭实到了，杨盈又让出了右边的座位。

“大人应该也听说了前夜安都城和诏狱接连遭灾的事，今日叫你来是想从你这里拨点款用于赈灾。”

杨盈让下人赐完茶，才不疾不徐道出缘由。

谭实接过侍女递上的茶，神色稍微滞了滞。

杨盈好整以暇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并没有急着让他回话。

谭实缓了片刻，这才幽幽站起来向杨盈躬礼∶“敢问夫人赈灾款项欲需几何？”

“修缮民居，吃饭治病，至少得拨出……”杨盈说到这里，伸出指尖还裹着纱布的右手摆了摆。

“五千两银？”

见杨盈默声，谭实的眼睛渐渐圆睁，一副吃惊∶“难不成要五万两？！”

只是数百座民居，又不是数百座皇陵，五万两？开什么玩笑！

杨盈笑了笑∶“是五百两——”

谭实瞬间大松了口气。

“金。”

一口气没松完，又重新提上来。

金？按大安汇率，一百两银等于一两金，这直接五百两金，岂不还是五万两银子！

“怎么，区区五百金，国库拿不出？”杨盈冷了声，眼神迅速向谭实一瞟。

谭实吓的直接跪下来，颤声∶“倒不是拿出拿不出的问题，只是这般数额……需得有国公殿下的口谕。”

“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杨盈眸子渐沉，关于李同光伤重昏迷的情况，只怕早已从宫内传出。朝堂上这么多盯着李同光的眼睛，到如今，还有人说不知道李同光昏迷，杨盈是不信的。

谭实从刚开始就这般抗拒，难不成国库那边真的出了问题？

谭实继续颤声∶“我朝有律，凡从国库支银超千两，支金超百两者，都需要得圣谕首肯。如今我朝大权由国公殿下代理，自然需得通过……”

“够了！”杨盈厉声打断。

“殿下未醒一日，难道这赈灾之事就要多拖一日吗？谭大人等的了，可那些受灾的百姓等的了吗？”

“……臣，只是遵纪行事。”谭实叩首。

杨盈从位置走下，冷冷觑视着他，良久，一声冷笑∶“遵纪？好，那我就向大人要点遵于纪法内的东西，库内的收支银帐，烦请大人让我过过目。”

谭实趴跪在地上的身体顿时一僵。

“怎么？要这个也需要国公的口谕吗？还是从一开始，大人就是在故意推诿？国库银子其实早已经被大人搬空了？”

谭实一愣，惊吓之余连连叩首。

“夫人误会老臣！老臣身为户部首脑，户部存亡联系着老臣身家性命，就是借老臣十个胆子，老臣也岂敢啊！”

“那就老实说，钱都去了哪里？光我知道兄长带来的，去年就有五万金存入，如何现在连五百金都拿不出？”杨盈一时气愤，竟一时忘了此时自己身份，还当是以前礼王时一般，怒火中烧下，直接薅了谭实的衣领。

周围连同苏护在内的人都被杨盈的举动吓了一激灵，纷纷赶忙上前劝慰。

杨盈这时才稍稍回神，察觉自己失礼，她松开谭实，转过身，大口喘气，平复心绪。

谭实见杨盈这般，突然开始拍着大腿，老泪纵横∶

“夫人，事到如今，老臣和您说实话吧！这户部的银钱早就入不敷出了！”

“早在去年安梧一战后，国库就几近成空，所以当时陛下才提出向贵国要五万金的要求，一直到后来先帝亡故，殿下摄政，处理安国大小事和发放百官奉银都是来自那五万金。不止于此，殿下摄政后，说要体桖百姓，暂时不收官税，这国库更是断了收入。”

“此事国公殿下一直不让我们声张，怕扰了臣心和民心，平日里号召诸位大臣多节俭些，月银也给大家打了对折。本来挨个一两年等民生恢复了重收税租，也不算什么大事。可谁能想到，褚国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捣乱。”

听完这些，杨盈才大致明白了，真是的，李同光以前竟一直连自己都瞒着。

回想之前，她看府中账目，李同光陆续支出去了不少钱，甚至折卖了自家不少的铺面田地。杨盈只当他日理万机，自有这么做的道理，便也从未过问。

如今这么一回忆，谭实说的倒不像假话了。

所以李同光让他瞒着所有人，也包括了自己吗？

好笑，为什么突然这么想，他是一国摄政官，没有什么理由事事都让她知晓，底下朝臣唯他马首是瞻也再正常不过。

“不好意思，谭大人，方才情急，对您不敬了，还请大人海涵。”杨盈脸热，尴尬道歉。

谭实摇摇头，连道岂敢岂敢。

送走了谭实，杨盈一脸头疼的伏在桌上，视线一扭，忽然发现兵马司苏护还坐在那里。

于是赶忙直了身，重新端起架子，沉声问∶“苏大人可还有事？”

苏护哦了一声，忙行礼∶“想着夫人可能还要继续交待完赈灾的事，就没敢离开。”

不说她倒忘了，这赈灾的事还没彻底有着落呢。

杨盈想了想∶“这样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暂时先安排好百姓的食宿，让安都府这几日多搭粥棚放粮。”

“那诏狱那边呢？”

“啊，诏狱啊……”杨盈一时间只觉得脑仁大，李同光平日里也处事这般繁杂吗？杨盈不得不开始重新佩服起他。

“你刚才说杀害了宋大人的那个副尉，他既有嫌疑，又寻不到人影，是否可前去他家里向他家人探寻？”杨盈还是很快找到了关键切入口。

“第一时间我们就查过了，这个人没有家人，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西郊，他是五年前从边境逃难被宋大人所救才留在身边的，一直颇受宋大人器重，不管是在官场还是廷尉司，都是宋大人的左膀右臂。”

五年前，倒是和裴嫣然入都的时间差不多。

信任……潜伏……

还都是这么久不被发觉……

究竟还有多少？

杨盈看向苏护的眼神不由也带了狐疑。

李同光未醒，有些事情还不敢保证，但却又是必须马上做的……

杨盈闭眼沉声∶“诏狱的事你们兵马司不要过问了，我完了会派沙西王去接手。”

“这……”

“兵马司本就负责城卫，殿下未醒，上次的事未来得及治你们疏漏之罪，希望苏副尉回去转告温都尉，加强城中防范，这样的事谁都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

杨盈话音突然持重，苏护神色定了定，抱拳领命。

苏护走后，杨盈又见了初月，细致交待了诏狱那边的事务后又同她一起探讨了自己最头疼的赈灾难题。

“这有何难？直接全请上殿，让他们捐银子，我看有谁不敢？”初月拍了桌子，气势汹汹。

“可这样一来……国库没钱不就人尽皆知了么？”杨盈满面愁容地支着头。

初月白眼道∶“国库没钱的事只怕早就人尽皆知了……”

见杨盈仍是一副愁眉不展，初月拍拍她的手∶“好啦，实在不行去金沙楼里找媚娘姐，在安国，她要说自己没钱，那这世上可就没有有钱人了。”

“是个主意！媚娘姐点子多，肯定能帮我们想到智取灾银的办法！”杨盈定定神，朝着在皱眉的初月一笑。

杨盈留了初月用晚膳，饭桌上二人都不怎么说话，尤其是杨盈，心里堆积了一堆的心事，整个人都显得蔫蔫的。

她的手又不能夹菜，还不愿下人来喂，便蒙头只顾着喝碗里的粥。

初月用筷子戳着碗看她，隔了良久，她问∶“你难过吗？”

杨盈怔住，反问∶“难过什么？”

“裴嫣然一套声东击西又击西，连环计之下又为你们设了埋伏，云狂澜命悬一线，桑祁悲痛欲绝，还有李同光……”说到这里，初月又看了一眼杨盈，目光在她脸上探寻。

“……不知何时能醒。”

杨盈有些闪躲地避了视线∶“难过又怎样，我们这些还活着能做事的人更不能去懈怠，说不定褚国已经开始在暗地趁机绸缪其他对付安国的祸事了。”

“是啊……”初月欲到嘴边的话化做一声叹息∶“家国危难下，哪有余力去谈儿女私情。”

此后，她别过脸，再未言语。

是夜，杨盈躺在床上，辗转思绪，回味着初月那句话。

她是在想问自己和李同光么？

看来初月一直了解她和李同光之间的关系。

想到李同光，杨盈便想到了他的伤，今夜月凉，那扇开着的窗，朱殷应该会记得给他关吧。

他到底什么时候会醒，他可得尽快醒来啊！

如今安国内一定还有像裴嫣然和诏狱中那般的外国潜伏，这些蛀虫不除，安国以后怕是真要保不住……

想到此，杨盈突然起身，她让阿宝替她点了灯，昏黄的烛光下，她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什么。

写毕后，将纸条盖了印信封在密筒，递给阿宝∶“好好放在身上收着。”

阿宝虽很困惑，但看杨盈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想解释，将信筒小心翼翼地装在随身的荷包里后，阿宝重新扶杨盈上床，替她熄了灯。

杨盈侧了身，看了一眼窗外夜色，轻阖了眼。

李同光，敌人太强，国朝太乱，你虽未多教我如何处理朝事，但我还是会遵守婚约的承诺，做到帮你尽力去守护安国，若在我快守不住时，你还未醒，那……就只能委屈你屈尊降贵，去做个躬耕田垄的普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