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离安

下过雨的密林中，有几十余匹骏马踩着满是泥泞的洼地飞驰。

飞渐起的泥点弄脏了才被大雨洗新的灌木。

马队为首之人是个头戴斗笠，腰挂长刀的魁梧大汉。他身侧素衣的女子被衬的尤为娇小纤弱。

前方开阔， 为首二人一勒马，身后便跟着纷纷传来马声嘶鸣。

山头下，薄雾依稀处，已可遥遥看见市井人烟。

那是一座城，城门高处，依稀可辨“墨县”二字。

“这是进入褚境的第一城，当年离开时，我们也路过这里，时隔四年，不知你可还能记起。”赵功名眺望着不远处的墨县城，言语中有着久别重逢的感慨。

裴嫣然视线向前扫去，记忆中，她第一次对这座城产生印象是在中原的版图上，那时它的名字还属于另一个国家。

她嘴角浅浮上一层笑意，眼神却透出些怅惘∶“记得。那时候，我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回来。”

赵功名勾唇，似笑非笑∶“如今回来了，心里什么感觉？”

裴嫣然突然沉下脸，整个脸庞似蒙上一层忧郁。

良久，她道∶“竟然不是做梦……”

时隔四年，她竟然还能有平安返还的一天，还能……有再见到他的机会。

赵功名看了她一眼，拨转马头。

马队继续前行，最后进得城中。

二人随便寻了处酒肆，下马进去。

酒肆老板见门外黑压压涌进来这样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为首的赵功名又是一脸的凶像，登时吓的两腿发软。

“……几位爷是……”

“打尖。”赵功名冷声。

此话一出口，本来心下就犹疑来者不善的老板登时吓跪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求∶“几位爷，小店就是做点小本生意……一天赚不了几个子儿，您要打劫也得看铺面啊……隔壁的醉仙居可比我们这强多了……”

赵功名皱了眉，裴嫣然听不下去了，从人群中上前直接扔给那店老板一袋银子。

“好酒好菜尽管上，我们是来吃饭的。”

店老板收了钱，又瞧着面前来人是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登时止了声，站起来，脸上扭成了一朵花∶“好好好，贵客稍坐，马上上菜！”

众人落座，不大的小店内便立刻座无虚席了。没多少功夫，店小二就上完了菜，一桌十几样菜品，垒得满的不能再满。

赵功名单独和裴嫣然一桌。

他首先倒了碗酒，随后一仰而尽。一路奔走，为躲过沿路的关口和追兵，他们这几日可都没能真正坐下来好好吃一碗热饭，喝一壶好酒。

如今一口冷酒下肚，几日奔波的疲乏顿消，浑身都松快了。

“走水路的那批人应该也快到了吧？”裴嫣然看了看外面天色，又看了看桌上酒菜，有些食不下咽。

“你在担心你那个小丫头？呵，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一个安国的丫鬟，不过在你身边跟了四年，就放不下偏要带着。”赵功名往嘴里塞了块肉，咕嘟咕嘟又喝几大口酒。

“她一直很听话，这么些年帮我在安都做了不少事。”

赵功名嗤鼻∶“你那个好大哥听说也对你不错，你怎么不把他们都掳上？”

“不一样的，他们是朝廷大员，对我平日行事不知情，安国问不出些什么也不会对他们如何，可贴身丫鬟不一样，把宝黛留在安国，等着她的只有无尽的折磨，我们在安国的其它部署会很容易被泄露出去。”裴嫣然说这些时，她的神情表现的很平静，就像仿佛真的是在理性分析一项决策。

赵功名却是讪笑∶“简单一杀了事，找那么多借口做甚？你说句实话，我又不能将你怎样，只是没想到你这样的女人也会心软罢了。”

见裴嫣然一直未动筷，他继续轻哼∶“在安国重新过了四年大小姐的生活，已经看不起这等糙食了？”

裴嫣然冷着脸，不说话。

赵功名见她神色一直不为所动，晃了晃手中酒碗，缓了声道∶“今早传来飞鸽，李同光没死。”

裴嫣然冷着的脸在这时重新有了反应，她将视线转向赵功名，目露些许诧异。

“这就是你当初不惜冒险也要继续抗命留在安都做的事？从亲自逼死初太后开始，你就在下这盘棋，刚开始联系我在安都和诏狱布置火药的时候，我还在想你到底想做什么，结果陪你耗人耗力这么多，还搭进了我们一直潜伏在廷尉司的不良人，结果你就只是为了杀一个李同光？还没有杀死！”

说到这里，赵功名缓了一口气，似是又想起什么，继续压低声音道∶“不只如此，你连之前在暮凉暗杀杨盈的计划都失败了，你知不知道，那场仗，我手底下的不良人精卫可是全军覆没！我还损失了在安国唯一的良士。”

赵功名说着这些，声音渐渐沉冷，他低促的呼吸打在裴嫣然脸上，嗓子里有沙哑的呼噜声，如同野兽在低怒。

要知道，不良人精卫可是不良人这一组织下的精兵部门，而负责统领训练他们的人叫良士，通常一支精卫只有一个良士。良士是精卫的首脑角色，在战斗中，起着非常重要和关键的作用，良士亡，整一支的不良人就会成为散沙，行到穷境时，剩下的不良人更是会含愤自戕。

而赵功名在安都，除了部分派出做卧底的不良人外，真正带在手边充做战力的只有两支不良人和一名良士。如今已损失掉了一支一士。

所以在剩余的日子里，只能由他来充当这最后一支的唯一良士。诏狱与李同光的那一战，就是如此。

裴嫣然收回诧异的目光，她平静地叹口气，从容道∶“虽然李同光没死是让我很意外，不过这并不妨碍我接下来的计划。”

赵功名往嘴边送到一半酒碗的手一顿，看向裴嫣然，幽深的眸子里倒影着碗中明灭的酒光。

“还没有结束？”

“快了。”

裴嫣然垂首，将茶壶里的沸水倒了一些在碗中，轻轻转了几下后，又泼在了地上。

她笑意款款地重新倒了热水在碗里，吹散热气饮一口后抬头∶“安国政堂本就不稳，如今诏狱一乱更已如风中残烛，不过是再借股风的事。”

“什么意思？”

“诏狱一劫，我们在安国朝堂布有卧底的秘密曝光，安国内部势必会有一乱。”

“主上绸缪多年，才将那些人潜在安国政治势力各处，如今要因为你暴露了，你还觉得这是好事？”赵功名目露戾色，可话中又有着想让裴嫣然继续说下去的试探。

裴嫣然放下碗，不留痕迹地斜了眼赵功名∶“要不人们怎么说赵将军一世雄风，可却输在有勇无谋呢？放心，这些都是主上的意思，时机已经成熟，我们的任务结束了。”

主上的意思？可主上什么时候……赵功名神色一顿，目中疑惑之色一闪而过。

难道这是主上与她早在四年前就计划好的？赵功名不由想起了裴嫣然在那个雨天与他的对话。

“主公密令上写了什么？”

“弃子。”

“少了半句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赵将军，的确还有半句——遁退。”

遁退？原来如此。

原来主上的意思早就在这两个字里了，这两个字就是信号，在主上发来召唤他们回都的密报之时，就是整个计划开启闭环之日。

看赵功名还在垂头苦苦思量，裴嫣然轻笑着打断他∶“刚才是与将军说玩笑话，我在船上拒绝将军离开安国时也没反应过来主上真正的意思，当时脑子里都被不甘和激愤填满了，也是独自冷静了几天才有顿悟。”

裴嫣然话音才落毕，酒肆门外就进来一人，那人径直走向赵功名和裴嫣然这一桌，一抬手，不着痕迹的亮了亮手腕上卷草纹的刺青。

赵功名裴嫣然二人神情立马严肃，下意识去看四周，发现无人关注这边后才又重新转头。

那人走近赵功名，刻意压低了声，却也刚好够裴嫣然听得清。

他说∶“今夜子时，主上将亲自召见二位，届时城东涧水的画舫，莅临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