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画像

杨盈离开六道堂不久，薛瑾捏起矮几上的那本身份册，在手上轻轻一拍。

他盯着杨盈那盏没来得及喝，还在冒着淡淡热气的茶汤，神色不由低沉了下来，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这时楼下匆匆上来一人，同外面忙碌的男子们一样，这人也穿着一身黑褐短衫。

他走路的动静不小，薛瑾却连脸都没抬。

“走了？”

“走了。”

男子恭敬行礼后回答。

薛瑾转身走到书架前，将手中的册子重新放回去。

男子小心跟过来，欲言又止道∶“怎么说人也是公主，就算不看她的身份，也该看在宁堂主之前的面子上，说话稍微迂回些……我见公主刚刚下去时那脸色，可以说能冻死人了。”

薛瑾闻言扭头皱了皱眉∶“我未曾对她不逊啊。”

男子露出了一脸恨铁不成的表情。

“没说您出言不逊，是……是说您出言……没眼力见。不说前面，单就简单的，公主喝茶你逐客，公主要走你又说人家穿衣招摇，人脸都气绿了，您还又补一句‘我们人对公主是一路跟踪’，您平时这么对别人也就罢了，那可是公主啊！咱在这安都本来就异国他乡，天天躲躲藏藏过日子，如今您又把唯一的上司得罪了，这以后的日子您说要怎么过吧！您忘了以前……”

“我说的是盯梢，不算跟踪。”

这……有区别吗？男子扶额，把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薛瑾顿了顿，重新回味了男子之前的那番话，总算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薛瑾轻轻一笑，似做安慰道∶“没你想的那么夸张，这位杨盈公主远要比以前那几位不记仇的多，况且宁大人之前就有言交待过，公主年轻，尚不能明太多事理，我们对她不可太过纵了，必要时不必事事都依着她。”

“我与殿下今日是第一次见，总得先留个不是那么恭顺的印象让她习惯着。”

还能这样？

男子本就瘦削的脸有些垮了下来。

“冬子，我知道你思乡心切，呆在这里六年了，你一直在找可以带大家回家的机会。很多人在当初加入分堂的时候都不是自愿的，但既然我们已经身在其中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便不如先做好手里的事情。”

叫冬子的男子低下了头∶“您说的话，我自然都服气。但……这和我刚刚提醒您的事没多大关系吧？”

冬子重新将脸贴上来∶“毕竟公主是真的生气了，如今她已经知道我们派人在日日守着国公府，就算她再不记仇，天天被许多双眼睛看着也不好受啊。”

薛瑾站在书架前昂了头，似在思索∶“也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殿下再会遇险的可能性不高……”

冬子在旁边使劲点头。

“那便撤一部分吧，只留少数看着就行。”

薛瑾说完就绕到冬子身后走至另一排书架前了。

冬子绝望地闭了闭眼，拍了脑门。

罢了，他本就该知道，想让薛瑾在人情上开窍是完全不可能的。

“冬子你过来。”

听到薛瑾叫自己，冬子一副懒洋洋地走上前。

只见薛瑾手中拿着一张画像递给他∶“这是之前派出去跟踪裴嫣然的人画的，上面是她经常去未宁湖边见的一个人，刚才不小心忘记了，你现在把这个想办法送进国公府交到殿下手里。”

冬子疑惑着张张嘴接过画，就在低头看画后的瞬间，冬子嘴角猛烈抽搐了一下。

这哪能叫画像呀，画像画像，最起码得有像啊！如今画上这人戴着很大一顶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五官只露出个嘴和些胡子。也就从轮廓上还能分辨出是个男人。

“这……我感觉送不送意义都不大，这能顶什么事？”

薛瑾却对他的问题仿佛置若罔闻，他背了身一步一句，背书般道∶“此人身高约八尺三寸，肤色偏赭，之前在未宁湖边做往来接送香客的船夫，与裴嫣然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月初九午时，应该是被发现了吧，我们的人后面再去已查无此人了，只能凭远远一瞧的印象画了此像。”

看冬子还在对画咂嘴，薛瑾又道∶“你若不想去，我可以换别人的。”

“别别别，我去我去。”冬子赶忙把画折起来放在衣襟里。

难得有机会亲自见见公主，正好把今天薛瑾没拍的马屁替他拍回来。

冬子心下乐癫癫一笑，在薛瑾一脸茫然的表情中一溜烟地跑下了楼去。

宫门外，杨盈正安静地坐在车内，抱着怀里那两包佛手酥，低头发呆。

隔了好一会，一个黄门从宫门跑出，来到杨盈的马车前。

隔着帘子，小声回禀道∶“国公殿下今日还有要事，回府怕要晚些时候，殿下让我转告夫人，夫人不必等了，先回府吧。”

马车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嗯”。

隔了一会儿后，车帘被轻轻打起，阿宝替杨盈将那两包佛手酥递给黄门。

马车里再次传来杨盈的声音∶“你也告诉他，让他平时在宫中好好吃饭，不要次次晚上都空着肚子回来，和饿狼一般与我抢食吃。”

那黄门微愣了愣，捧着酥糕道了声“是。”

车夫打了马，马车徐徐离开宫墙，沿着长平街一直往向前。

沿途，杨盈都是用手撑着下巴在车窗上，静默着看街上人来人往，市贩吆喝。

热闹和乐的景象让杨盈不由想到了流沙镇还在饱受饥渴的百姓。

回来安都有段日子了，除了上心裴嫣然的事之外，她白天几乎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去找着看一些关于农生的杂谈和纪事。

她想把暮凉从一个蛮荒地变成能真正让百姓们不愁衣食温饱的温柔乡。

在这个想法刚产生的时候，杨盈自己也吓了一跳。

怎么看，这仿佛都是不可能的事。

但这几日下来，她从那些农政史书里发现其实想在沙漠中辟出一片绿洲也并非完全是无稽之谈。

她在一则《国赋》中发现，荆国很久之前就有在气候干旱的黄岭郡开凿水渠，蓄雨造洲。只可惜，在这项工程行到一半时，外敌进犯，三年后国破城灭，这项工程就再无后续。

书页上寥寥几笔，其他书册里再寻不到关于这项工程的记文。

马车不知不觉已在国公府门前停了下来，阿宝小心提醒杨盈可以下车了。

杨盈刚从车上下来，就看见自家门口的墙根底下靠了个人，那人一身黑褐短衫，见了杨盈后似立马来了精神般正色，虚虚向她点头。

杨盈心领神会，朝阿宝道了一句∶“你阿兄又来了，这次把他领过来，我亲自替你教训。”

阿宝愣了一愣，随即顺着杨盈的视线方向看去，立马明白过来。

在英儿搀着杨盈迈步回府后，阿宝走向墙根那人，努努嘴∶“进来吧。”

那人低着头，却故作嬉皮笑脸∶“好妹妹，今日我不多要……”

英儿白他一眼，却没多说话，径直领着他从侧门进去。

“妹妹，这次我真不多要，你让夫人饶了我吧。”

“别演了，现在是在庆国公府，没人多看你的。”阿宝实在忍不了他这副贱兮兮的表情。

“呵呵……”冬子干笑两声∶“做戏做全套嘛，职业素养。”

阿宝没理他，把人带到正院长廊后就离开了。

不多会，杨盈走出来∶“你是什么人，站在我府上大门外做什么？”

冬子朝杨盈拱拱手，满脸堆笑∶“殿下您这不明知故问嘛，属下是分堂畜牲道道众，来此自然是为殿下送情报的。”

杨盈仔细看着眼前这人，确实有些脸熟，她刚刚离开六道堂时，这人好像就站在门口。

“难道我刚刚从薛堂主那里得到的不是所有情报？”

“殿下走的匆忙，我们家薛堂主漏了件情报忘记告诉殿下了，所以才又派我来将此情报献给殿下。”冬子说着从领子里掏出那幅画像。

怕杨盈急着发火，冬子在她还未将画全展开时，就娓娓将绘制此画的来龙去脉跟杨盈说了一遍。

比起薛瑾一板一眼的平淡赘述，冬子的润色可要夸张生动多了。

“……殿下，你是不知道，那家伙，长的是人高马大，足足八尺又三寸，那块头，那腱子肉，是又黑又亮……之前听说这个裴嫣然经常喜欢去那边庙里上香，没想到上香是假，与此人接头是真……可惜，那家伙太精明，在我们想要仔细靠近将其捉拿时，却刮来一阵妖风，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半点踪迹……唉，可叹，可恨呐！”

杨盈看他自顾自手舞足蹈了半天，竟然也大致听明白了事情经过。

她折了画像，叹口气∶“我知道了。”

说完就准备转身。

冬子见状急忙道∶“殿下等等。”

“还有什么事？”

“那个，我来其实还有一点私事……”

“……”

“就是，我们家薛堂主今日说话太直，可能有些地方得罪了殿下，我向您赔礼，他……他在不是堂主的时候，我们就混一块儿了，我特别了解他，他就是这里不大近人情，其实他心眼很忠直的。”冬子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虽然是不大近人情，可他脑子却是我们这帮人里边最好使的，他能一目十行，而且过目不忘，就现在我们那六座大阁里藏着的信息，他都能倒背如流……”

“好了好了……”杨盈急忙打住。

“如果只是这些事，你的这个礼赔的大可不必。” 杨盈有些无奈地笑笑。

“你回去吧，以后好好做事。”

“唉！”冬子欢欢喜喜地应了，这么看这位公主确实不是一个爱记仇的。他悬着的心算是彻底放下了。

目送杨盈走远，冬子在原地突然扯了嗓子大声喊∶“殿下，我叫王冬子，以后有任何事，您都记得找我！我肯定能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