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杜鹃

北地的春日也多雨水，近来下过几场春雨后，天气也一直乌蒙蒙的。今日外面却突然出了太阳，日头的暖意夹杂着空气里的湿凉气，莫名地让人周身舒适。

杨盈看四方斋外被换上了好几盆新开的杜鹃，色泽鲜红艳丽，微风拂过，便能闻到一阵接一阵的扑鼻花香。

如今正是盛春，这个节令是杜鹃开的最好的时候。没想到一向清冷自持的李同光竟也会喜欢这样热烈色泽的花。

院里还有其它花木，若不是今日还有要事，杨盈真想搬把椅子，坐在花树下好好赏赏花，吃吃茶。

外面风和日丽，杨盈开始为今日的出行做准备。

她顺应时令，换了件雨过天青色的襦裙，外套了宽大的碧霞云纹联珠孔雀纹锦衣。发饰选的是时下比较流行的白玉嵌绿松石雀羽簪。

这些首饰装束都是宫中的毓绣局和琬萃局在不久前送来的。

听说里面的织工和珠宝匠都是先帝在时，从民间聘来，技艺精湛的能工巧匠。

不过也有传言说里面大部分人都是安帝之前大败祁国后，从祁国带回来的俘虏。

众所周知，中原六国中，祁国最善巧思能技，祁国的手工技艺和建造技艺都有着其他五国不能比肩的优势。而安帝对其觊觎已久，便借着边境划分的问题侵并了祁国的三城。

传闻安宫中的许多工匠艺人都是出自此三城内。

杨盈在铜镜前转个圈，这衣服的样式颜色及质量确实是极上乘，之前她在梧宫时，别说自己，就是连长姐都极少穿过这般料子的衣服。

杨盈对着镜子歪歪头，镜里的姑娘一脸娇俏，绿裙衬肤白，就着窗外的满院春光，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正如春日里一枝刚抽出绿芽的嫩柳。

“夫人，马车已经备好停在门外了……”

阿宝从外面进来，见杨盈这一身装束，直接看傻了眼，半晌，她才朝立在杨盈身边的英儿眨眨眼，好似在问“这真是夫人？”

英儿却只是抿着嘴笑。

“我好了，走吧。”杨盈提了裙子先走了出去，阿宝和英儿紧随其后，三人出了四方斋。

期间路过那满院的赤红时，杨盈不禁轻问∶“往年这个时候府内也会摆杜鹃吗？”

阿宝轻轻点头后，嘴里就像炒豆子般，噼里啪啦道∶“会的，我进府时，这个规矩就有了，国公殿下喜静，平时对府中的事也不多过问，安排下人们布置院子时也多是素色和冷色，但是一到春天这个时候，却是一定要在四方斋摆满红色杜鹃花的！我一开始也很奇怪，后来听底下几个姐姐说，殿下是在开府后的第二年才这样要求的，而那一年，殿下相继失去了母亲和教他剑术的师傅。”

说到这里，阿宝的声音变轻了，她看看杨盈，有些不确定道∶“夫人您说，会不会是殿下失去的这两名亲人里有一个就喜欢杜鹃呢？”

杨盈听到这里也大抵明白了原因。她摇摇头，没有说话，转身便已来至府门。

阿宝看杨盈突然低沉的脸色，也似乎猜到了什么，识趣不再上前追问了。

三人上了马车，向杨盈事先所指的六道堂方向行进。

一路上，杨盈坐在马车上，脑子里都是阿宝刚刚说过的话。

李同光的母亲她不了解，但是如意姐她是知道的，如意姐总穿朱衣，喜欢的颜色也是大红。之前在客栈的时候，她房间的窗台上还摆过一盆杜鹃。

李同光一直恋慕自己的师傅，但彼时年少的他并未懂得这份感情。在如意姐那次假死后，李同光内心十分煎熬痛楚，为思念亡人，他让下人在师傅“忌日”之时节摆上满院的杜鹃。

满院的杜鹃，满院的鲜红。

就像那人仍然旋转着绯色的裙裾，陪伴在他身侧。

可惜了，先前思恋的故人，会有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

而现在……

却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夫人，您怎么哭了？”

阿宝内心不禁自责自己定是刚刚说错了话，她怎么能在夫人面前提起殿下一直思念另一个女子的事情呢？而且那个女子还是差点取代了杨盈，成为李同光夫人的人。

阿宝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想替杨盈拭去眼角的湿红。

杨盈捏住了她的手，勉强笑了笑∶“我哪有哭？只是眼睛进东西了而已。”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接过阿宝手里的帕子，小心地按了按眼角。

马车已经到了地方，杨盈被阿宝和英儿扶着下车。

这是安都城靠西的一处窄巷，巷内空旷无人，杨盈一直向里走，快到尽头时，从一侧突然闪出两道黑影。

杨盈先是被吓了一跳，在定睛时，那两人已经在她面前抱拳，单膝跪下身。

“拜见殿下，殿下请随属下走这边。”

黑衣人参拜过后躬身让出一条极狭窄的小路。

看来他们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今日也早就料到了她会来。

杨盈重新平静下来，微微点头。跟着二人穿过窄巷来到一处四四方方的院子面前。

院子建的很普通，同附近的大多数人家一样，灰墙白瓦，朱红大门。

从门内进去，是开阔的庭院，庭院内栽种着富有生活气息的菜蔬花草，正面是一排矮屋。

院子里没人，两位粗布黑衣的人引着杨盈三人推开矮屋的一道门走了进去。

从屋内在开一道暗门出来就是后院。

后院景象与前院完全迥异。

这里十分开阔，四面共矗立着十几座低阁，几十个粗布短衫，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往来于各处屋阁间，手里几乎都捧了东西，兼面色严谨，行色匆匆。

“不知殿下今日才来造访，属下有失远迎！”

迎面走来一位体格十分高大健硕的男子，他一袭简单的黑色罩衣，腰间还挎了把刀，外表一副生人勿近，语气神态却十分谦和有礼。

杨盈细细打量着这人∶“你就是薛堂主？宁大人在安都新任命的分堂主？”

那人呵呵一笑∶“正是在下。”

那人带杨盈进得其中一处低阁，在准备上楼时，他瞟了眼杨盈身后的两位侍女。

杨盈急忙解释道∶“她们是我的贴身侍女。”

那人却不说话，依然一副有礼的看着杨盈。

杨盈败下阵来，最终还是让阿宝和英儿留在下面等自己。

二楼是一处僻静的雅室，杨盈上楼后仔细观察着眼前的布置。

除了一处临窗的矮几垫褥，周围密密排列着的全部都是书架。

而书籍册子摆列整齐，将这些书架填得很满。

依杨盈对六道堂的了解，这些应该全都是安都内部的人员档案以及事件机密。

那么这些秘册里是否也会有包括朝堂大臣家眷在内的文件呢？比如裴嫣然？

“重新向殿下介绍一下，属下姓薛，单名一个瑾字。”

杨盈的思绪被薛瑾这一声重新拉回现实。

薛瑾此时正看着杨盈，见杨盈回头后，他才转过身，示意杨盈在矮几对面坐。

“自从殿下回到安都后，我一直有派人在暗中盯着国公府，目的是出于对宁大人之前的交代，我们要保护好殿下。想来殿下应该能理解。”

杨盈看着对面的男人，他眉色很重，眼尾却微微上扬，在低头的时候，很难让人透过那对浓密的眉稍去看清他双目中蕴含的神情。

薛瑾给杨盈递上一杯热茶，杨盈接过后却放在了一旁。

看杨盈神情低落，薛瑾犹豫半晌，开口∶“能呆在殿下身边做事的，想来也都是被殿下信得过的。可殿下也应该明白，现在这里不是梧国，更不是梧都，安梧虽已结盟，可六道堂终是盘卧在他人地盘，您，也终是梧国的公主。”

听到这里，杨盈已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如今当政的虽是李同光，是她杨盈的丈夫，可毕竟他从属安国，自己又与他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不保证未来能不能牵扯到家国层面的变数。

而阿宝和英儿，即使是杨盈日常中值得信任的婢女，可终究隔着国籍之别。

能让她们活着站在六道堂门前，已是薛瑾最大的仁慈。

可惜，薛瑾搞错了杨盈一开始就面露犹疑的真正原因。

她不是在为这些小事低落，而是在为关于裴嫣然的情况担忧。

若六道堂都查不出她的底细，那想要揪出她在安都背后的势力，恐怕就不可能了。

杨盈隔着茶杯中徐徐升腾的热气，看向薛瑾，缓缓吐出一口气后郑重问道∶“前不久，我向分堂写过一封信，不知薛堂主可有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