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撕毁的画

回到家，已经快要临近十一点了，再过一小时，便十二点，又是新的一天，新的痛苦，新的煎熬。

开学第一天，太多事儿了，回想今天的过往，不好，但没有平时那么糟糕。

他走上二楼，果不其然，妈妈在客厅盘膝而坐，屁股下面垫着瑜伽垫，她没有打开电视跟随主播的动作，而是高举双手，闭着眼似乎闭气一般，她在缓解压力，爸爸带来的压力，还有亮亮的。

沈耀妈，我回来了。

蒋梦瑶回来了，知道了，去睡吧。

沈耀嗯。

沈耀望着妈妈做瑜伽的背影，心中多么期待她可以多问几句，比如第一天开学了，在学校怎么样之类的，然而他知道，这都是奢望。

沈耀转过身正准备上楼，步子才踏在阶梯上，便听见妈妈叫着自己，他期望地回头，静静听着妈妈接下来的话。

蒋梦瑶对了，你小声点上楼，亮亮已经睡了，别吵醒了他。

沈耀……知道了，妈。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沈耀冷笑一下，三分自嘲，三分不屑，剩下的是对自己还抱有期许的一种可笑态度，但不管多少次回到这个家，他多么希望妈妈可以多看看自己，哪怕一眼。

还有爸爸，可以每次回家的时候看见他的身影，考试的时候可以认可他一次，哪怕就一次……

奢望，就是梦不是吗？

他掐住手臂的上的肉，指甲的痕迹深深烙印在上面。

沈耀还是有些不死心，他下定决心似的，走回客厅，来到妈妈身边，感受到沈耀一动不动矗立的身影，蒋梦瑶没有选择停止练习瑜伽，而是微微瞥了一眼，质问道。

蒋梦瑶怎么还不睡？

沈耀妈，你不问问我今天开学怎么样吗？

沈耀今年高三了，最后一年。

蒋梦瑶哦，高三压力应该很大吧，好好努力，有机会一直保持年级第一。

妈妈冷漠的态度不禁令沈耀的心坠入谷底，不，是卡在了半山腰，他还死死抓住悬崖边，不愿堕入深渊。

沈耀妈，我们班新转来了一个差生，她现在是我同桌。

蒋梦瑶差生？

听到这里，蒋梦瑶才稍微有点动静，她扭过头，轻飘飘瞥了一眼沈耀，随后继续手中的瑜伽动作。

蒋梦瑶差生会影响你的成绩吧，你找机会和班主任说说，给你们调开。

蒋梦瑶实在不行，单独坐一桌吧。

沈耀妈……

蒋梦瑶好了，睡觉去吧，很晚了。

蒋梦瑶记得上楼轻声点，不要吵醒你弟弟。

蒋梦瑶不再理会沈耀，她的态度仿佛让人怀疑沈耀并非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毕竟哪个正常的母亲会这样对待孩子，孩子就像工具一般，工具好用，多看一眼，工具坏了，便不予理会或者丢弃罢。

沈耀仍然杵在原地，他的内心挣扎万分，趴在悬崖边的手还在拼命往上攀爬，想要寻找那一丝令人喘息的机会。

蒋梦瑶还愣着干什么？

蒋梦瑶明早还要上学，睡觉去吧。

她轻柔的声线不带一丝感情，可这种温柔似一把软刀扎进沈耀的心。

是啊，自从弟弟出生之后，他就是这个家多余的了，他还活着，不就是因为高考还没有到来，父母对自己最后的命令，不就是最最优异的成绩吗？

可到底要他怎样，才能考出一个他们满意的成绩呢？

满分吗……那有多难，多不可能，不，满分就是妄想，每年的状元都不可能满分，他只能无限趋近于满分的成绩，但永远做不到满分。

也意味着永远得不到父母的认可和爱。

沈耀沉默不言，顺着昏暗的楼道的灯走回房间。

他将书包丢在床上，转身走去房间内的卫生间，他打开厕所的灯，尽管没有打开房间的灯，但厕所的灯都令他觉得无比刺眼。

是的，他的房间，晚上没有光，除非要学习。

憔悴，冷漠，空洞无神，他的表情似乎只有下半张脸会行动了。

他的视线转移到镜中的自己，脖子上缠绕着的黑丝带，丝带的材质有些硬，他不知道为何他的同桌会带这种东西在身上，但丝带确实帮了他今天一个大忙。

他的手缓缓抚上脖子，他做着掐死自己的动作，看着镜中的自己毫无挣扎的模样，这才知道，原来早上在厕所想要掐死自己的时候是这般模样。

差不多了，自己就快要变成活死人了。

他解开了丝带系成的蝴蝶结，随后慢慢一圈圈将缠绕的丝带从脖子上取下来。

他捏住丝带，望着镜子，脖子上的勒痕还有一点点非常不起眼的红色晕染，睡一觉之后，就没事了。

沈耀低头盯着手中的丝带，它软绵绵垂落在掌心，仿佛现在的自己，再也无法翻身。

忽然，他的记忆飘向远方，想起学校里同桌的身影，从模糊到清晰，他产生了幻觉，他看见她站在自己的身旁，伸出手问他索要丝带。

沈耀愣了几秒，便伸出手，将丝带归还于她。

可刚扔下丝带，它便飘落在地，幻觉瞬间烟消云散，沈耀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于卫生间。

这小小的空间中，唯有他自己，没有什么所谓的同桌。

他最近，幻觉越来越频繁了……

沈耀轻轻叹口气，关掉了厕所的灯，他需要那副画，是的，他需要看看上面的字，每次这般难受只要看看那些内容，产生共鸣，让文字陪伴自己，便不再孤单。

他翻着书架，他记得那本书放在最底下的一层架子上，可他一层层找了个遍，却不见那本书，书里，可是夹着那张折起来的画啊。

书，怎么不见了？

是爸爸吗？

他来自己房间找过书吗？

沈耀有些慌张，他赶紧跑去检查自己的柜子，幸好，维生素药瓶没被人动过。

因为里面装的，是抗抑郁的药物。

吃了那些药，确实能稳定自己的情绪，平复痛苦的心灵，可他会发胖，甚至嗜睡，发胖了他可以减肥，可嗜睡不行，它会耽误自己的学业。

通常情况下，他选择自残，加深身体的痛苦来分担心灵的疼痛，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选择采取抗抑郁药物。

话又说回来，谁会来他的房间呢？

沈耀走下楼，他看着仍在锻炼的妈妈，知道她在等爸爸回来，可是今晚爸爸，真的能回来吗？还是跑去和别的女人厮混了。

沈耀妈，有人进过我房间吗？

蒋梦瑶你房间？没人会去。

蒋梦瑶哦等等，今天我没注意照看你弟弟，他去你房间了。

沈耀攥紧拳头，他质问道。

沈耀我不是不让你们进我房间吗？

蒋梦瑶亮亮也是不小心才进去的，他没碰你什么东西吧？

沈耀……我有本书不见了。

蒋梦瑶书？

蒋梦瑶漫不经心地说着，她细细想了一下，亮亮拿过什么东西下楼吗？没印象了。

蒋梦瑶我没看见过什么书，倒是亮亮晚上去地下室玩了会儿，你可以去找找看。

蒋梦瑶平静的语气，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可对于沈耀而言，这是触犯了他的逆鳞，他很生气，愤怒憋在心底，熊熊燃烧着他的心脏，但他必须给自己扑灭这把火，他必须忍住。

沈耀知道了。

他不喜欢弟弟，非常，非常讨厌，关于亮亮的一切，都那么可恨。

他的出生夺走了太多妈妈的爱，不，是全部的爱，妈妈只在乎亮亮，还有爸爸和她说过，第一个计划废掉了就执行第二个计划。

第一个计划是他，第二个计划是亮亮。

爸爸觉得他很失败，失败地彻头彻尾，才让妈妈怀了二胎，爸爸不想要他了，再也不想了，如今，就连妈妈也……

沈耀一步步靠近地下室，他推开亮亮经常玩耍的那间房，地上散落着很多玩具，没有人来收拾，他打着手电筒，寻找着那本书。

«小王子»。

他很喜欢这本书，这本与任何学科都没有关系的书。

他就是书中的小狐狸，小狐狸教会了小王子什么是爱，可到头来，才发现小狐狸没有人爱。

小狐狸告诉了小王子一个秘密，本质的东西用眼睛看不见，要用心去感受。

小狐狸对小王子说，你应该对驯养的一切负责，对玫瑰负责，可它忘了，自己也是被小王子驯养的一部分。

沈耀就如那只小狐狸一样，只是不同的是，没有小王子来爱他，他还在寻找小王子，即使他已经千疮百孔，已经摇摇欲坠，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想放弃的念头支撑着自己活下去吧。

是的，书中，小狐狸唯一没有教小王子的就是放弃。

小狐狸像千千万万对爱小心翼翼的人一样，真真假假掺和在话语中，在心中，他总是试探着小王子会不会做出那微乎其微的选择，选择他，又维持着导师的身份教小王子坚持玫瑰。

沈耀也在试探，他在试探很多，可很多他认为的小王子，都放弃了他，那微乎其微的选择令他深深意识到，自己就是书中所描述的另一个世界的小狐狸。

他的结局也会和小狐狸一样，没有一个小王子会坚定地选择他，没有的。

也许，他还没有真正找到他的小王子吧。

他叹口气，走到玩具堆中寻找着那本书，妈妈很少让亮亮玩玩具，尽管他才三岁，他的目标是不断学习，有时候沈耀会可怜弟弟，他仿佛看见了下一个他的诞生。

沈耀找了许久许久，终于找到了那本书，他翻着书，却发现有一些零散的纸张碎片落在地上。

那一瞬间，他的心咯噔咯噔地，他意识到了什么，可不愿意去承认。

是的，那张画，被撕碎了。

他知道是谁干的，除了他还能是谁。

他的好弟弟。

愤怒，失望，恐惧，哀伤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他对弟弟的愤怒，对妈妈和爸爸的失望，恐惧没有共鸣，没有隐私的未来，哀伤看不到尽头的路，看不见的自己……

他颤抖的手，缓缓捡起地上散落的碎片，都被毁了，一切都被毁了！

那些碎片仿佛就像自己，此刻的沈耀正在被黑暗瓦解，吞噬。

他的泪顺着脸颊落下，落在那本书上，落在纸张的碎片上。

没了，毁了，碎掉吧，就像他的人生一样。

他产生了让自己消失的念头，也许他消失了，爸爸会不会对他人自豪地说，这是我优秀的儿子，妈妈会不会满脑子想念他，不再关注亮亮……

他跪在地上，抱着书，抱着那些碎片，痛哭着，不，他不能哭出声，妈妈说了，不要吵醒亮亮不是吗？

泪水只能无声地滑落，眼泪再也藏不下了……

半晌，他抹去泪痕，他又不自觉地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那种致命的窒息感令他痛苦，但身体上的疼痛会很好地舒缓心中的焦虑和绝望。

不，他还不能死，他还想自救。

他重重喘着粗气，抱着书和碎片，离开了阴暗的地下室和那一堆杂乱无章的玩具。

他小时候，都没有那么多玩具，他的童年除了学习，没有欢声笑语，没有伙伴，更没有天真。

沈耀妈，亮亮把我的东西撕了。

他停在楼梯转角处，蒋梦瑶闭着眼没理会他。

沈耀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知道妈妈不会关心这些，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控诉弟弟的行为，想要妈妈为自己主持公道。

蒋梦瑶亮亮还小，不懂事，下次我会让他注意的。

沈耀可是他把我的画撕了。

蒋梦瑶什么画？

蒋梦瑶想了想，才想起来亮亮在地下室玩的时候确实嚷嚷着叫着什么画，当时亮亮还被吓到了。

蒋梦瑶那副画把亮亮吓到了，他不小心给撕了。

沈耀不小心……撕了？

沈耀的声音带着颤抖，妈妈不以为然的态度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他喘息不过来。

蒋梦瑶谁给你的画？你可不像会画画的。

蒋梦瑶不过是一张草稿纸，纸张也不昂贵，如果是谁给你的，你赔给他一个草稿本就好了。

沈耀妈……

蒋梦瑶好了，快睡觉吧，要十一点半了，明早还要早起上学。

蒋梦瑶不想继续讨论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她催促着沈耀回房间。

沈耀皱了皱眉头，无声地冷笑了。

他知道，他早已没有了希望。

都是自己执念的奢望罢了。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小王子。

至少，他这样的小狐狸，永远也不会碰见一个小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