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郤#邢旻
人行道上人影绰绰,穿过玻璃窗面,办公室内氤氲的空气不断上升、蒸腾,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委婉的鸟鸣。
"郇秋珩,你和邢旻熟吗?"汤郤的声音明显阴沉着,如冰锥划破虚空,透着刺骨的寒气:"我有私事要处理"
他心里十分明白自己口中的私事是要查邢旻的背景,如果公然去数据网查阅的话,太明目张胆,再何况他不清楚邢旻会不会关注这一块儿,所以从郇秋珩这里下手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此话一出口,小黄小水同时对上他们那位至高无上的院长。
"啥?"郇秋珩眼皮一跳,银框眼镜从鼻梁上掉下去半截,两秒过后又不自信的起身,问:"我?"
"院长,邢主任,跟你有过结?"沈水水从中横叉一刀。
"没有"
"那您问……"
"私事"
虽然郇秋珩知道他们院长问起某个人就没有好事,要么颁发一个无用还尴尬死的奖牌,要么就是亲爱的惩罚大转盘,总而言之,哪一个都是……一言难尽。
但这次问的人是松阳医院五年‘凶神’榜,位列榜一,大名鼎鼎的邢旻邢主任,心想这恐怕又是一场死杀了。
想到这儿,亲爱的小黄打算提前找个避风港避避风浪。
"……"郇秋珩强装镇定都把眼镜框向上一提,斩钉截铁的说:"院长,您问,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邢旻他平常怎么样,是个怎么样的人?"
郇秋珩:"???"
刚才搞得气场那么杀气冲冲,到头来他们院长竟然问这个?果然人面兽心……
"没,没怎么样啊,公认的‘凶神’"郇秋珩悻悻咳了一声,表示自己对未来还有无限的期盼和憧憬:"嗯,好人,算吗?"
汤郤突然表情僵住了,内心表示:你不想活了,可以直说。
沈小水情不自禁笑了,嘴里蹦出两个字:活该。
郇秋珩又朗声道,明显没了刚才那份硬气:"邢主任,他平常就是引不起别人注意的人……但又不是那种大众脸"
这话说跟没说似的。
"他和我是同一年到松阳的,应该是22岁,那时候我看他弱不禁风的,我就让他去检查一下身体,他竟然欣然去了,换做现在自然是不可能的"郇秋珩尴尬笑了两声:"换做现在是历史了"
弱不禁风。
邢旻身体不好?这是汤郤的第一反应。但想了想也不应该,从目前的精神面貌来看……邢旻还是很健康的。
"那有检查出什么吗?"汤郤合好面前的材料,目光猝然向上一抬,对上郇秋珩。
"有,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吓坏了,他那时候脑部有块淤血"
"怎么弄的?"
"他跟我说之前不小心车祸弄的,好像在医院也住了个小半年"
车祸……
短短几秒钟内,各种想法席卷而至,汤郤按了按太阳穴,亲,呼出一口气,隐约带着点血腥味。
他框当两声,把材料全部收拾到公文包里,然后提着包起身就往外走,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话:"我这两天也去一趟外省,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你刺激到他什么了?"
"啊?我也不知道"
没了高贵的院长,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十分清晰,似乎还弥漫着花香,同时郇秋珩把材料胡乱捞在一起往桌面上向下敲了两下,嘴边还哼着轻快的小曲。
"别哼了"沈小水女士呵斥一句:"难听死了"
"沈小水……,沈水水"
"沈冫沇,中间他妈读冰,最后面读掩"沈冫沇被面前这个傻逼完全全气炸了,一只手斩钉截铁的把郇秋珩的便当一捞,扔垃圾桶里去了,而自己则早早就另一起材料和便当,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走出门去。
郇秋珩:"……草,沈小水你没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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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三月底,气温虽然上升了,但还是偏冷"李翊刚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外套,正要递给邢旻:"套一件,再……"
话音戛然而止。
"不用"
邢旻低着头从台阶一节节往下走,到了楼梯口。
"你……"李翊把衣服捧在手臂上,紧接着跟了上去:"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倔"
"你不用跟上了,不会走丢的"
"邢旻,我知道你对澎舟再熟悉不过了,但我还是要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懂吗?这不是你随便说说就行的"李翊突然间严肃起来:"那帮人只是不想让你出事"
邢旻一愣,抛了一句:"随你"
随后他就拔腿向外走了。
澎舟近几年的变化总体和几年他几年前来这里是差不多,那时候他二十出头,浑身少年充满少年意气,虽然和现在区别不大,但如果仔细看会细微的发现他更加不爱说话了。
邢旻沿着路边走那种本能反应让他一直趋向于边角,他总觉得自己不该走在中间。
"话说回来,你这些年在松阳怎么样?"李翊问。
"挺好的,比有人因为你要送人头要好"邢旻语调平淡,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住某人的焦虑还是自我安慰,才这么说的。
李翊喘了口气,浑然不知又说:"唉,谁不是呢"
呼出的白气,慢慢腾空融在空气中,邢旻的脸冻得些许煞白,他的眉眼弧度深的十分标准,只要微微动一下,便能让人心动,和他少有会笑,即使笑了也是很不自然,也不协调,垂眼的时候,嘴唇也多半是一条水平线。
"那份数据什么时候修复完?"邢旻突然间问。
"两三天吧"
"嗯"邢旻望了下天空,路旁的树已逐渐长出新芽,那是一个新生的生命:"那老家伙又吩咐你什么了?"
李翊一把拍了了下脸,差点没把头拧下来当球踢:"过分"
"哪有你这么对待同事的?"
"前同事"邢旻劈头盖脸一皱眉,下一秒,就像是厉鬼要夺命似的重复道:"那老家伙又吩咐你什么了?"
李翊在这一波攻势下彻底败退,最后生无可恋,扔回一句话:
"我知道你理论猜测那一门满分,但能不能别用在我身上啊?很搞心态的,我的心还没上,也就被你一句话打回阴曹地府去了"
怪我咯?邢旻心说 。
不过李翊心理承受能力还行,没有当场气昏过去,过了几秒又理直气壮起来了。
其实邢旻早已摸透这一点,打心底想给他来个二连杀,彻底摧毁对方心理。
他看着李翊,忽然像叫鬼一样说:"打算拖几天?"
"……"
这简直不要活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邢旻这种人。有邢旻这种人怎么活啊。
麻麻赶紧把我捞走吧,我不想活了。
李翊现在只想找一个看不见的墙角,蹲在里面画个圈圈,不理你。
"……"邢旻平静瞅着李翊,一副我就静静看着你自闭的神情。
片刻过后,他终于开口说:"如果他们想通过把我留在澎舟慢慢说服我回去的话,他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邢…旻"
你别这么倔行吗?我回去怎么交差?李翊内心感慨万千,气阔山河的像一个将军刚要出征,征战沙场,却一头栽进烂泥坑,又如长跑冠军,刚要起步冲锋……却撞到杆子上,急诊抢救去医院了。
"我知道"李翊把刚才的话咽下肚,改了口:"那是一个刀口上舔血的事,如果你真的不想回去,我会向他们申请,即使他们意愿很强烈"
邢旻脸色微变,像是自嘲,他无奈的迂了一口热气:"你就算去申请了,他们也不会批准的"
"啊?"
澎舟的时差比松阳早,这会儿已经近黄昏了,路边的行人和车辆都被笼罩着,除此之外,苍穹上空则是一片湛蓝。
暮色透着浓重,邢旻刚要开口说什么,但转身瞥见远处一排行道树下,一辆黑色车牌号为三个8的松阳市轿车亮着灯,刹那间闭了嘴。
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可惜世界之大,偏偏就有这么巧的事。
下一秒那辆车的车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风衣俊朗的男子从车里钻了出来。
想都不用想。
邢旻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认出,他是傻B院长本人了。
他本能反应是转身奋力向前走,然后在人海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他的脚像是被502胶水粘住一样,一动不动待在原地。
挣扎,挣扎,气息在五脏六腑中翻腾扭动,最后融在一起,砸在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但是他的脚步丝毫未动。
为什么?
碰到人家不应该避之不及的绕着走吗?为什么他会驻留在原地,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奇怪的感受?
真奇怪。
李翊反应的很快,几乎是在下一秒就察觉到不对劲,神色有些紧张:"邢旻,你还好吗?你脸色……"
邢旻脸色泛白,一声不吭的,他知道李翊刚才说的他一个筒子也没有听进去,心里只有一个模糊到看不清又深隧道不可琢磨的想法:"汤郤为什么要来澎舟,那条信息发了不到一天,他为什么迫不及待的来了?是因为自己吗?还是别的——
无论是哪种原因,邢旻现在脑子一片空白,脆弱的像一张纸。
"邢旻!"李翊又叫了一声:"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看一下?"
他摇了摇,把手插在裤袋里,像一个失了家的幽魂彷徨向前走在人行道上,一瞬间,夕阳打落下来,印着他快佝偻的背脊。
李翊被邢旻这种状态吓坏了,迭不忙的跟了上去。
在光彩焕发的城市里,他格格不入,脚步越来越快,一心想着赶快逃离这片是非之地,可每走几步路,总会回头观望几眼。
他没有看到我吧,邢旻心想。
也许没看到。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邢旻从澎舟的县城绕了大圈,从公园走到郊外,再走到一家餐厅面前,最后又绕回到澎舟法学分所,才渐渐隐退下去。
"呼——之前怎么没见你体力这么好呢?"李翊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满脸不满道:"亏我还以为你不舒服了,看来是我想多了"
"你从5点就像丧尸一样,头也不回的向前走,走到现在,喏,八,八点"
远离了汤郤,邢旻很快恢复平常的样貌,那种与外在事物格格不入,处处都是小心翼翼。
他下意识"哦"了声。
"三小时!邢旻你带我兜兜转转走了三个小时,而且挑的都是小巷子草丛走!我差点掉沟里"
"我没让你跟着"
李翊无话可说,碰上邢旻只能算到了八辈子的霉,毕竟邢旻是那帮老家伙执意要召回府邸的人,要好吃好喝供着,掉一根头发也不行。
"行行"李翊说:"我点个快餐都这么晚了,晚饭就将就一下"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周遭安静的可怜,一阵风刮过,镰刀一样割削干草碎,最后被风搅的不堪入目,散在新草中。
他就这样一声不吭上了法学分所的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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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澎舟不比松阳差,处处张灯结彩,火焰般的红灯高照,高楼窗玻璃折射出一道道破碎的剪影。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temporarily unavailable. Please try calling again later"
没接。
他到底在干什么,汤郤已在这边单手支起手机,拨打着电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没生气,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一种莫名的孤寂感。
还是没接,他从小眼盯着拨通界面,然后撤销,熄了手机。
……
"全场清仓大甩卖,不要100,只要28"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过来看看,来来来,新鲜的……"
街边吵吵闹闹,各种叫卖声,应有尽有,还有到处在传单的年轻人。
当然汤郤也未能幸免。
"帅哥,买保险吗?"一个绑着马尾辫的女生塞了份传单在汤郤手里:"看看"
"不买"
"那需要健身教练吗?"那个女生又从纸袋中掏出另一份传单再一次塞到汤郤手里。
"……"汤郤冷淡,道:"不买"
"噢"马尾辫女生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点了点头,执着的又抽了一份传单,又双叒叕塞到汤郤手里:"那买房吗?"
汤郤:"……"
碰到派发传单的最怕碰到死缠烂打的。
他语气压的特别平,随口说:"我考虑考虑"
马尾辫女生瞬间眼里带光,又不放心的问:"帅哥,你会买吧?底下有电话,有效期到明年今天"
"……"汤郤抿着嘴,半天迸出一个"会"字。
"记得买啊"传单女生最后确认无误后,才满载欢喜的离开。
在传单女生走后,汤郤找了最近的垃圾桶,把那张健身和保险的传单揉成一个球,扔进回收箱里,最后那张房产的传单,他考虑再三后对折成一张小方条,塞进风衣口袋里,最后朝着澎舟西门桥的方向走去。
从西门桥向前走,那里是法学分所和澎舟的宁涪医院以及大大小小的侦查机关。
汤郤几年前来过,这里是做了一个细胞反向变异的医学讲评走的也是这条路,那时候程老还没有退休,是他领着汤郤去的。
那次程老问他:会不会紧张,会不会担心讲座不成功。
他那时候并不紧张,其实那次讲座十分成功,全场所有都在欢呼鼓掌声轰炸一片,只有在角落一处,一个头顶黑色棒球帽,戴着黑色口罩的人,无动于衷的低下头,既没有鼓掌,也没有欢呼,就像与世隔绝一样。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而汤郤那时候却很快的察觉了。只是当讲座结束后,那个人就已经消失在人海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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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舟宁涪医院。
"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这位先生"值班护士一边对着电脑飞快的打字,一边回答护士台旁的汤郤:"您是要探望病人吗?"
"不是"
"哦哦"护士又在键盘上敲了几行字,随后停一下手里的工作疑惑到:"那是……"
"找人"
"啊?您找哪位病人?"
"不是病人,我来找医生"
护士小姐撇了一眼汤郤,又收了回来,心说:原来是来看病的,不早点说。
随后又咕哝了一句:"好的,我给你挂个号,证件给我"
"我不是来看病的"
护士小姐:"???"
不是来看病,你找医生干嘛?这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汤郤表情突然凝固,片刻过后,他想了想说:"你们这里来过一个叫邢旻的吗?我是外省的医生,对这儿不熟,找他有点事"
"嗯"护士猛然间点了点头,表情有点诧异:"邢主科任?我记得他五年前转去松阳了,原因好像是他母亲葬在松阳"
"怎么了,他最近回来了?"护士小姐突然精神起来思考片刻又问:"你是他朋友吧?"
"嗯"
看来邢主任招的桃花不少,汤郤心想到。
"就这两天吧"
"噢噢"护士小姐把散落的头发别在梢处,又说:"只是你白跑了一趟医院,邢主科任一般不来医院"
医生不来医院?那能去哪?
"喏"护士小姐手指往窗户外面那栋高大的建筑物一指:"隔壁那栋法学院分所里,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好端端一医生跑法学院里头"
"谢谢"
"不用"
汤郤第一时间出了医院神色,不知道是慌张还是被风刮的脚步匆匆向澎舟法学分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