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听见这话,肉眼可见地僵住了。见他面露难色,在顾尔丹面前败下阵来,楼华立刻走前几步,朗声道:“根据自然有,官家都已知悉,并遣过专人核查,否则怎有这道诏书?只是属下没有这层职分……要将那根据呈给顾将军过目。”
他说着,颔首略施了个礼。对于跪在地上的顾尔丹来说,简直是个笑话。
许秋是少有的爱惜武将的文官,管着河西房以来,各种浴血厮杀他也是瞧在眼里,所以此刻他的颜色很不好看。但碍着官职品级,又碍着事大,他不好维护顾尔丹,只得语气软下来,走到顾尔丹近旁道:“顾将军,阙侯眼下在何处,你可知道——”
“——许大人不必与他费口舌了!”楼华嗤笑一声道,“叛国之人,挖出了他阙无求一个,底下还不知盘根错节藏着多少人——”
“——边陲重地,交战之时,岂容你信口胡言!”顾尔丹猛地站了起来,朝楼华怒吼道,“前方多少将士在厮杀,文臣酸儒之类又有多少人在搅弄风云,你真该好好摸摸自己的良心,看看那块是不是空了!”
受了一顿愠火,楼华并不生气,反而笑起来:“顾将军……这是在含沙射影什么呢?是枢密院,又或是官家?”
顾尔丹一时无言。
楼华满不在乎地一挥袖,不急不缓地道:“都已经探查清楚了,阙无求现下去了魔鬼城。既然顾将军在此处喊着冤屈,那便请将军出兵魔鬼城,斩杀叛将,自证清白。将军意下如何?”
————
一路从晌午奔走到了黄昏,风沙又起,原本该看到的城关轮廓被掩藏在其中,好像这条路走不到头了一般。
但阙停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浑浑噩噩地驭着破晓,好几次险些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去,都是被葛辛及时扶了一把,还小心避开了伤处。
“多谢。”
“侯爷跟我言谢?”那张年轻得略显稚嫩的脸上是好奇和惊喜。葛辛打量着阙停,带着几分欣赏,道,“怪不得我家将军会喜欢侯爷。”
“怎么说?”
“将军从不喜托大之人,不过,若是那人真有本事,他便也不计较这些。”葛辛快活地说道,“侯爷算是处在两者中间,有本事,为人亦是谦和。”
“这么轻易下论断?”阙停噙着笑,道,“若我不是你想的那般,你怎么办?”
“不需要怎么办,我家将军喜欢,于我便没什么好怨的。除非……”
“嗯?”
“除非你老欺负我。”
阙停失笑,偏过头去。
原来到了死前,他竟能得到这般的松快,几句逗孩子的话也能说得出口。
雁三城外的几处营地已经收复,每处暂时有两千多人,粮草辎重还算充足。伤兵们等不得,阙停就与葛辛将他们先送往一处营地,让驻营军医处置,再赶回凫雁城。
天色越发阴沉下来,并不意味着时辰渐晚,而是风云变幻的预兆——闹海风真的要来了。
速战速决,果然如此。
阙停仰头望了望天,闭上眼,更加松了一口气。他摸到了挂在马鞍前方的匕首,连着刀鞘攥在手里。
就当他是功成身退,而那放不下的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想到此处,阙停果决地掐断了自己的思绪,打马更快地向凫雁城疾驰而去。
然而他还没进城门,就被一队人马拦在了城外。
为首是穿戴了甲胄的许秋,驭马立在前头。他身后跟着的人阙停也认识,是朱秀的亲随楼华。
一旁十几步外,有一人被绳索紧缚跪在沙地里。那人全身披挂被卸下,发髻蓬乱,几缕青丝被劲风吹得飘忽不止。
听见马蹄声渐近,那人抬起头来望了一眼,阙停终于认出来,那竟是顾尔丹。
心中的不安陡然加剧,他蹙眉看着许秋,难得有几分迟疑地问道:“许大人为何立在此处?这又是……”
许秋显然是不忍开口,立刻被楼华抢了先。
“阙无求!你利用职务之便徇私枉法,与那西夏同知李元彝勾结,竟做出通敌叛国之事!所犯罪行中都已尽皆查实,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
阙停皱着眉,费尽所有的心力才明白楼华在说什么。
于是最后的一丝宽慰就这么瞬间碎成了齑粉。
原来,清清白白地死去,也是他戎马一生也求不得的善果。
“叛……国……?”
两个字说完许久,阙停一动不动。他像是不可置信,眸子微微大睁,口中无声地嗫嚅,似是在重复着那两个字。
“不错,”楼华朗声肯定道,“阙无求,叛国。”
长久淤积的伤痛与悲愤同时发难,阙停毫无防备地呛出一口血,紧接而来便是强烈的痛楚,直接压弯了他一贯挺直的腰背。
他伏在一旁剧咳,竭力仍是稳不住气息。葛辛赶忙下马去看他,却看见他眼睫上缀着的泪,瞬间呆住了。
下一瞬阙停做出的动作更加出乎葛辛的预料,他被他揪住了衣领,那颤抖的指节上还染着血。
“……你看着便好。”阙停嘶哑地说。
泪水从眼眶掉落,那干裂的唇上沾了血色,他却像是无知无觉,只是对葛辛说话:“……不管发生什么,莫要出手……”
葛辛想说什么,却见阙停疲惫地闭了双眼,摇了摇头。
“……你家将军家中尚有亲长,莫要牵累他,让他落个不忠不孝。”
葛辛一愣,极为认真地思量了一番。末了,他说:“葛辛办不到。”
“眼睁睁看着侯爷遭人诬陷、陷入险境,葛辛办不到。”
阙停似是有些怔忪,片刻后露出个笑来,伴着那面上泪痕,看得葛辛心口一阵绞痛。
“你不肯听我的……”阙停低声道,“那没关系——我可以帮你。”
匕首出鞘,眨眼间便是三刀刺出。尽管都避开了要害,但足以让葛辛再动弹不得。
瞧着阙停身边唯一的助力倒地,楼华皱起眉来,冷哼一声。
“真是丧心病狂。”
阙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直接将匕首丢弃,猛地拉住缰绳调转马头,打马向大漠深处奔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后续又该怎么办。留着泪痕的面颊被寒风吹得生疼,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带着浑身的伤疾驰,又或者说,只带着一个念头——必须活下去,而不能就这么带着叛国的罪名死去。
心来。
阙停迎着风长长地叹息一声,气声里不知何时带上了哽咽和颤抖。
身后就是楼华和一队轻骑,圣旨在手中,他们自然会穷追不舍。
“杀!不能放了他!”
破晓的后蹄立刻被绊住,在一声嘶叫中猝然摔下,将阙停整个人都甩了出去。
后背重重地撞在沙地上,阙停又不由得滚了几下,这才勉强停住。他想挣扎着爬起来,但喉间有血不断涌上来,甚至从口角溢出,几乎呛得他无法呼吸,手脚也就使不上力气。
阙停最终只挣扎出了一个仰躺的姿势,就再无一丝力气动弹。
悠然的马蹄声踏到近在咫尺的地方,阙停却没分给他一眼,只是撑住最后的神智侧过头,往大漠更深处望着。
长枪举起来,带着极大的力道迅速落下,当胸穿过,几乎要将阙停生生钉在这沙土地上。
但阙停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真是不合时宜,他竟然在这种时候生出了几分委屈和不舍。
在最后一刻,阙停发现自己竟然仍像个稚童一般,会忍不住哭出声来。
————
朝挚难得放慢了跑马的速度,身后是几千宋军,还有大队俘虏的西夏兵。徒步赶路的人太多,扯了队伍的后腿。
但朝挚并不烦躁,也没有催促的打算,反正,这一仗算是结束了。
莫藏死了,党项八大部族的名将全军覆没,西夏估计要沉寂个几年,于是西北又能安定数载。
出魔鬼城时起了闹海风,朝挚终于开始着急。他知道这闹海风是会杀人的,尤其是在黎明前那段光景,连哈出的热气都能瞬间结为冰晶,不能长久在外逗留。他便领着整个队伍加快速度。
脚下的积雪越来越厚,渐渐能没过马蹄,连拂雪都奔得有些吃力起来。后面的人马也几乎力竭,脚步在雪地上拖拽起来,原本还能留有些黑脏的印迹,到现下,留在地上的就只是白茫茫、乱糟糟的一片。
终于,鹅毛大雪中,凫雁城灰黄色的轮廓显现出来。朝挚松了口气,冻僵了的脸上神色和缓下来,甩了甩早便红肿麻木的手。
短暂的停顿过后,朝挚拉起缰绳,朝后面队伍喊道:“再紧赶几步路,准备进城!”
“是——!”
宋军兵士们总算松快了些,寒风都挡不住那笑闹声,反倒成了捎口信的了。
“回营肯定先来碗羊汤!”
“多放莱菔!沙地里长出来的莱菔简直是水做的!”
断断续续地听见几句,朝挚也无声笑了笑,但雪天里仍不敢大意,他并未再细听。
突如其来的,一种怪声被风送了过来。所有人霎时安静,不由得站定,开始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很快,那怪声又来了。
这回朝挚听清了,那是马嘶声。
哀戚、幽远,延长得甚至让人感到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