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挚皱了皱眉,犹疑着仍是打马要走。而拂雪突然就竖起双耳,显得焦躁不安起来,甚至高高扬起前蹄,却又不像是受了惊的样子。朝挚拽着缰绳拉住拂雪,但它就是不肯离开,始终要往一个方向去。
挣扎无果,拂雪扬起头,朝那个方向嘶鸣一声。
出乎朝挚意料,那头竟然很快又回应了一声。
朝挚终于察觉出什么。他俯下身,拍拍拂雪的马颈子,沉声问道:“你认识它?”
拂雪打了个响鼻,四蹄在雪地里踩出闷响。
在满天纷纷扬扬的雪片子里,朝挚再往那边看,终于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匹黑马。左右已无要事,他决定到那边去一趟,让参将押队先走,另有几个亲随自愿留下,与朝挚一同过去。
一阵疾奔,众人渐渐能看见那匹黑马。体态健硕,四蹄修长,显然是匹良驹,却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它低头用吻部扫了扫面前的雪,一会儿又屈膝跪下,蜷缩起来伏在雪地里。
倏然间,朝挚呼吸一滞,不仅因为这匹马的一条后腿是跛的,还因为,这匹马的胸脯上有片白。
这匹黑马是破晓,是阙停的马。
这几乎是朝挚这一生做过最惊慌失措的推定,令他如坠冰窟,以致于他下马时几乎是摔下来的。
跟着他的几个亲随有些吃惊,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向镇定自若的将军如此慌张。
那双连提刀拉弓时都平稳的手,此刻却颤抖得不成样子。朝挚试探一般抚上破晓刚刚摩挲过的那片雪地,手指拂去积起来的层层白雪,终于摸到一片冰凉的甲胄。
当霜雪被朝挚拂尽,掩在积雪下那人的相貌显露出来:平静的,看不出喜悲,双眸合着。一层冰白覆在面容上,皮肉原本的血色尽褪,干裂唇瓣上和嘴角的血迹却依旧是鲜红的,在一片苍白中更加刺目。
在旁的那几个亲随也认出了这人,惊叫道:“将军!这……”
朝挚几乎忘记了呼吸,他猛地将人抱入怀里,下颌靠在对方的肩甲上,一双眸子里尽然是慌张失措,气息凌乱。
“无求……无求!”
他似乎是不敢认,又或是不相信。短短一日的光景,阙停就变成了一具尸体,被人丢弃在荒漠里,皑皑白雪充作裹尸的白缎。
任谁也不相信,但朝挚没有退路。
震惊被悲戚冲刷不见,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他咬牙不想发出哽咽,靠在那冰凉的甲胄上哭泣,鼻息间还能闻见浓重的血腥味儿。
他在迷蒙的泪光中看见,阙停躺的那片沙地是暗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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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下的马身子一歪,晨云猝不及防,一头栽下去摔进了雪堆里。他并没有伤到哪里,踉跄着爬起来抖掉身上的干雪,再看看那匹马,已然是累得腿都软了,再跑下去必定要力竭而死。
雪光太亮了,晨云眯着眼睛向周边望了望,发现驿站就在不远处。正巧,他得换匹马,顺便再补一些干粮和食水。此处离雁三城已经不远了,不再停歇的话今夜就能到。
他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整一番再继续出发,但福宁殿那夜赵海程的话他不敢忘。晨云并不是死守规矩的人,那诏书他早便打开看过,竟然是一封为阙停免罪、并晋封其为王的诏书。他不由得想起那位在中都官员眼中身份地位尴尬、旁人都对其能避则避的阙侯爷,又想起他家将军脖颈上少掉的那颗墨玉珠。
诏书牵涉的若是旁的人也就罢了,偏偏与他家主子有关,叫他怎敢大意。
风雪交加,晨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拉着那匹马往驿站方向去。待到靠近了,立刻就有小厮奔出来,将他手中的马牵走。
“找匹好马,我有要事往战地送。”晨云低声对小厮说。
“将军放心,”小厮只一眼就看出晨云身份不简单,这么称呼着,“先进去暖和暖和吧,马这就给您牵来。”
掀开厚重的门帘,晨云看见里头已经坐了一个人,是西北边关士卒的装扮,却是有些眼生。他并不去管,径直往靠近炭盆的那边走,坐下来烤暖四肢。
没想到那士卒瞬间两眼放光,带着一脸笑就凑了过来:“晨云?您就是朝将军身边那位葛晨云将军?”
晨云并不多话,淡淡答道:“是我。”
“早听闻晨云将军本事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哈哈!”
饶是在中都待过许多年,同不少人打过交道,晨云还是不太能承受这般阴阳怪气的寒暄,无疑使交谈窘迫起来。
恰巧那小厮手脚麻利,一会儿工夫马也牵来了,干粮食水也备好了。晨云接过包袱道了声“多谢”,这便要往外走继续赶路。
哪知那士卒拽住了他,眼中笑意竟混上几丝不怀好意:“晨云将军,这么急着走,是要干什么?”
晨云没想到这士卒胆大包天,立刻凛起眉目:“我身上还带着诏书,要往交战地送,你竟敢拦我?”
那士卒低了头,从腰间摸出一块枢密院河西房的令牌,递到晨云眼前:“你家主子与叛将勾结,都已经要身败名裂了,你这条狗却还在此处逞威风!不瞒你说,我也有军报要往中都送。这文书一旦递到官家面前,你家主子难逃一死。”
“叛将?”晨云莫名有些心慌,“你说谁是叛将?”
“原三品军侯阙停,叛将。”那士卒耀武扬威道,“阙停畏罪欲逃,被楼华大人亲自带兵围困,就地诛杀,曝尸荒野,留个全尸已算是额外的恩典。你家主子胆大包天,竟还敢将尸首带回来下葬?”
晨云手里的干粮袋子掉在了地上,倒是吓了这士卒一跳。
“你这是什么眼神?”
晨云难得地眼神失焦,仿佛丢了魂魄,往旁边椅子上瘫坐下去。
“……死了?”
河西房的士卒很疑惑。他看着晨云的手在颤抖,从衣襟内袋里拿出一个卷轴,是官家圣旨的规制。他莫名有些畏惧,但还是心急伸手抢了过去,要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
半晌,驿站里寂静无声,只有外边风雪在呼啸。
“……三品军侯阙停,忠国仁爱,屡立奇功。遭邪曲诬为叛国之人,今已查明不实,着封为亲王,赐府邸,以褒忠直之心……”
————
翌日,天还蒙蒙亮时,同国公已经起身梳洗完毕。今日要上早朝。
他往日里上早朝都是悄无声息地从家中离开,今日却不同。同韬一早便得了他爹的召唤,往那边房中去。
同韬进门时,同国公正整理朝服,仔细理好衣服的边角。他还未戴官帽,灰白色的发一丝不苟地束着。
“父亲。”同韬恭敬地拜过,直起身子,等候着同国公发话。
在家中,同国公处事向来干脆,有要紧的话说完便罢。此刻他却一直理着仪容,迟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同韬有些奇异,不明白父亲为何突然踌躇起来,便问道:“父亲,您是……在顾忌什么吗?”
同国公垂了手,转过头来看同韬:“明年春闱,可有把握?”
“有把握,一举考中并不难。”同韬不假思索地答道。
他身着朝服的父亲略点了点头,接着叹息一声,半晌后说:“韬儿,你知道,要如何为官么?”
闻言,同韬有些迟疑。他揣度不出父亲叫他过来到底是何用意,于是便明明白白地答道:“儿子不知,还望父亲指点迷津。”
老国公又是一声叹息,同韬觉得不大对劲,他父亲往常轻易不会叹气的。
“为父历经数代君王,从未觉得岁月如梭,就因着我记得,这一路是如何步步走来的。”同国公缓缓踱着步,说道,“但就算到了如今这个位子上,我仍要在自身加若干重桎梏,来保证我不踏过界线。”
“那界线是忠直人臣必不可破的,也算是人与非人的界线。踏过这一重,人就失掉了良知,失掉了判别是非曲直之能。”
略有些苍老的嗓音坚定而清晰,老国公看了看同弘毅的神情,倏然笑了:“落到实处时,就好比说,当你到了高位,会不会有一天因着个人恩怨,不择手段也要杀死一个人。而事实上,那个人除了驳了你的意,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儿子不会。”同弘毅立刻道。
“你现下是不会,但人是会变的。”同国公平和地说,“我儿要做的,是把这血印刻在骨子里,时时自省,无论怎样都不要踏破界线。你应一心为人臣,为国保社稷。”
同韬感到了这话的分量,便郑重颔首:“儿子谨记父亲的教诲。”
差不多到了该出门入宫的时辰,同国公就要走,到了门口又停下了,似乎仍有些话不吐不快。
“萧墙之内有了大变故。”他说,“不过,君王总是要更替的,不足为奇,来之安之便好。”
“但若是此番,你那忘年交的朋友……阙侯爷,最终没能安然回来,那便是我一生之痛。”
“自此大宋……又少了一个至纯至烈之人。”
同国公说完,垂首推门走出,留同韬一人在房中呆立着。
“……父亲!”
半晌,同韬猛然意识到什么,就要疾步追过去问。而同国公已经走到角门,乘上府中备好的马车,赶去上早朝了。
同韬抬头望了望,天光越发亮。遥遥地他看见一只雁,从渺远的空中飞过。
那只雁错过了秋时,也没有随群南下避寒。它就是坚定地往西北去,显然再不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