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刀刃映着橙红火光,尖端朝前。朝挚险些没留意到,往后回旋得迟了些,刃口掠过右边眉骨,拉出一长条口子。
旁边葛辛也被惊了一跳,没避过弯刀,小臂上添了一道伤,立刻往旁边退开,伺机而动。
朝挚只来得及余光扫一眼葛辛的情况,见无甚大碍,便不能再分心,只专注于迎面而来的的攻击。好在伤口浅,血也流得不多,并不妨碍朝挚看清眼前——
——面前那人尽管身形挺拔高大,一双肩膀宽阔厚实,但朝挚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个女子,且年岁已然不小了。
竟然是莫藏!
朝挚心中才暗自惊叹一句,莫藏便主动出击,弯刀再一次扫过来。朝挚双腿发力从拂雪背上跃起,双手握刀砍下,又被莫藏闪身避开,砍了个空!
再是一击!双刀相撞“铿”地一声响,朝挚发觉虎口几乎被震得失去知觉,立刻收刀抽身,与莫藏周旋起来。
先前朝挚就猜到了,在党项这般尚武的部族,成为万人敬仰的女战神必得有几分真本事,过人的力量与刀剑功夫,冷静理智的头脑和腹中韬略,缺一不可。现下真正碰上了,还真是难缠得很。
停息之前忽地一声马嘶,葛辛趁虚而入,直接冲到了莫藏面前,出刀极快直击面门!而莫藏仍然显得游刃有余,不掀眼帘便抬刀格挡,稍作停驻,弯刀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横空刺出,又在葛辛的前胸砍出一道伤口!
若不是葛辛退得快,那一刀怕是可以将他整个右臂都砍下来。
不过莫藏的目标显然不在葛辛,她又向着朝挚奔过去,手中那沉重的弯刀几乎被她挥出了残影。
“戚雁城关下对我们赶尽杀绝的守将,就是你啊?”莫藏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表情有些狰狞地笑了笑,“三面围困时还断我后路,实在是可恶!”
“倒是老脸都不要,恶人先告状!”朝挚冷笑一声。
两句话之间他们已经过了数招,莫藏的体力与节奏没有丝毫露出破绽,朝挚有些暴躁。
“犯我家园者,诛而灭之!更何况战场之上兵不厌诈,”朝挚低吼道,“你这人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我可恶?”
苗刀与弯刀相抵,几乎要迸溅出火花来。莫藏在这种境况下开口,竟是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蔑视。
“小子,你心比天高,但还是太年轻!听说过凫雁城守将严玉培吗?她的自负只有你一半,但骨子里的韧性和傲气却是无人能比!不要以为这一战你能守住戚雁城数月就怎么样了,你还有东西很多要学——”
莫藏再次猛地发力,苗刀的刀刃都被磨出一处豁口,弯刀几乎擦着朝挚的脖颈扫过。朝挚只得向后仰倒,立时拽紧缰绳,拉着拂雪退开丈许远。
远处天光乍泄,白晃晃地照下来,如同天上落下插入沙土中的刀片。
棕色马马背上,莫藏伏低身子,少歇片刻便挥刀冲击,眼神冷肃而带着嗜血的恶意,始终盯死朝挚。
苗刀刀柄上的手扣得极紧,朝挚立于原地,也时刻看着莫藏。
倏然间,眼神的攻势中断了,似乎是朝挚背后出现了什么令人惊恐的情状,莫藏不由得看向去,眼神瞬间失焦,瞳孔倏然放大。
那一声惊吼,朝挚是听清了的。
“——严玉培?!!”
那是个好时机,朝挚知道。但他手腕刚一紧要发力,几支略粗且极长的羽箭从朝挚右脸边呼啸而过。三支箭从上至下,深深钉入莫藏的眉心、咽喉与胸口。力道之大,让莫藏几乎是立时间就从马背上向后飞了出去,跌落在地。
这是大弓的威力!
新到的近八千宋骑兵从后方奔袭而来,如同一只只凶猛的鹰隼,俯冲时掠过朝挚的身边。他转过头去,远远地在峡谷烟尘里看见那个人。
一匹心口为白的黑马,一身甲胄寒光锃亮,一只劲瘦的手紧紧攥着大弓,弓弦依然颤动,而在大弓之后,是一张铁面,和一双英秀凌厉的眸子。
朝挚并不知道,是那双像极了严玉培的眸子让莫藏于关键时刻失神,但他知道那来人是谁。
“无求!”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语气中的欣喜不可忽视,但随即又有些焦急。
放下大弓的那一瞬间,阙停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他像是累得厉害,铁面揭开后神色恹恹,只好撑着破晓的背脊以保持平衡。
阙停的烧退了吗?朝挚皱眉暗自思索。一路上过来定然与不少包抄的西夏军队遭遇过,拓跋质还下落不明,阙停受伤了吗?
援军已到,现下宋军包围了大部分敌军,只余些残兵在外边。豁了口的苗刀依旧锋利,朝挚轻而易举除掉了挡路的西夏兵,到了阙停身边。
他揭去铁面,露出冻得有些紫红的面颊,再不顾忌铁甲碍事,直接一手将阙停抱入怀中。
因着体力消耗殆尽,阙停重甲之下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眼前发黑,忍不住将整个上身都靠在朝挚怀里。
倏然间,朝挚的身子一震,因为搭在阙停背后的手掌摸到铠甲上有一道裂痕。他迟疑地抬起手,放到眼前看了看。
猩红的一片。那血还带着温度,必定不是从外边儿溅上去的。
“无求?!”朝挚一下子便慌了神,半抱着阙停去看他的伤。
阙停只是淡淡笑着,轻拍朝挚的手臂,轻声安慰道:“伤口浅,不要紧的。”
仔细查看后确定那伤口并不深,朝挚的心放下大半,问道:“谁伤的?”
“拓跋质。”阙停道,“他落马我便没留神,眼下估计连脑袋都被马蹄踏烂了。”
朝挚反手将一名摸过来的西夏兵捅了个对穿,收了刀继续对阙停说:“现下魔鬼城还太危险,你又受了伤不便提刀,待会儿我叫葛辛送你回凫雁城。另外再帮我个忙,把伤兵一并带走。嗯?”
阙停从朝挚怀里抬起头,刚刚还透着狠戾的眸子现下清澈无比,像是西北罕见的晴朗天空,碧蓝望不到边。
朝挚也低头望着他:“听话好不好?”
话音刚落,单薄的双唇便贴了上来。朝挚没有防备,却也没有显露出半分惊愕,只是回应着,追随着。
唇齿之间还是烫的,带着几丝甜腥味和药香,朝挚知道阙停这是烧还没退就跑来了。他不忍心责怪什么,越发温柔地吻着怀抱里的人。
他们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这样放肆过,因为彼此都知道,这件事若是被更多人知晓,那便更多几分麻烦。
但他们两人本就是不应该也不可能的。朝挚自觉地位低微,若是没有阙停的心悦,他怕是一辈子都坦荡不起来。
为了稳稳当当地接住那份心意,朝挚从低矮的姿态里挣出,终于与那人并肩而立。
两人吻得气息急促起来,才终于分开。伤病额外将阙停的体力耗去良多,而他又很轻松,很开心。
阙停笑起来,忽然就抚住朝挚的后颈,两人额面相贴,低哑地唤了声:“心来……”
“心来。”
没有任何其他的意味,只是想再唤几遍这个名字。
为母亲报仇雪恨后,他的最后一件大事是与朝挚再见上一面。于是此刻,他的生命一眼便可以望到头。
他将在凫雁城内的将军冢自刎,往后就是安宁和荣光。
朝挚已经抬手,将正在不远处的葛辛叫了过来,与他交代着事情。
阙停就在两步远的地方看着,神色温柔,似是要将边城将军的面容镌刻在自己的骨血里。
心来。
他又悄悄地叫了他一声。
好好地,活着回去。
————
营帐外风声猎猎,顾尔丹略一侧耳,却听见风声中还夹着个不相熟的人声。
“外头是谁?”顾尔丹扶刀转身,问道。
立在外头的郭秦立刻掀了帐子进来,行礼禀道:“将军,是河西房的人来了。”
“河西房的人?”顾尔丹奇道,“之前有军令要传还说得通,现下大局已定,河西房的人还要亲自来?”
无论怎么不合情理,顾尔丹还是出了军帐去接旨。
目光前后打量一番,站在前头的是熟面孔,河西房主事许秋。而叫顾尔丹更吃惊的,是立在许秋身后,一身骑装风尘仆仆的那人——常年都待在中都,枢密使朱秀的亲随楼华。
竟是朱秀直接派人来传令!
顾尔丹眉目微敛,埋头跪下接旨。
许秋从楼华手中接过诏书,那卷轴铺展开来投下一片阴影。
就在这时,顾尔丹猛地一阵心悸,胸口漫开森寒之感。
“三品军侯阙停,私相勾结西夏国指挥同知李元彝,叛国背德,削去一应官职。战时从简,就地正法!”
该是冬日里西北的风声太大了,顾尔丹像是只听见许秋在说话,却没能听清其中的任何一个字。
或者说,他并不是听不清,只是连字成句,他便不明白了。
“阙侯叛国?!”顾尔丹顾不得规矩便叫喊出来,“李元彝早已被李元拓处死,何来勾结一说?再者,阙侯身旁无有亲随,他又朝夕不曾离开营地,根本无法传递消息。二位大人说这番话,可有根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