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还未曾坐稳呢,倒学起你四哥的做派来。看来不光是阙勋的错,坐上帝位,的确会吞吃人之本性。”赵海程啧了一声,继续道,“只可惜,你遇见的是我,而不是阙无求。你小叔是何等谪仙一般的良善之人,顾忌着社稷昌盛再三忍让,阙勋才能保住一条命。而我,一介阉人,鼠目寸光,自然只图自己的欲求得到满足,才不会多想别的。”
“这封诏书若是寄不出去,你信不信,我杀了一个皇帝,便也能再杀了你。”
阙洵喉结滚动一番,自然知道赵海程说的句句属实。
于是接下来一切都顺利快速了许多,草拟诏书变成了写在卷轴上、盖着皇帝玉玺的正式诏书。送信的人由赵海程选定,是之前传递战报、现下还未离开中都的晨云。
他被叫进福宁殿时,看见遍地血污,阙洵被胁迫,只是惊讶了片刻,很快便沉稳下来,躬身行礼:“赵公公。”
“这封诏书,是先帝遗命。你务必以最快之速送至西北雁三城。”赵海程说着,抬眼看向晨云,“你家主子,是朝挚将军,是吧?”
“公公记得不错,那确是我家将军。”
于是赵海程又补上一句话,加重这诏书的分量:“这封诏书里牵扯着一条人命,而那个人,你家将军怕是看得比性命还重。现下就出发,路途上半刻不得延误。”
晨云眉心紧皱,倏然间就想起了朝挚脖颈上少掉的那枚墨玉珠子,立刻道:“臣领旨!”
最终晨云拿走诏书匆匆离去,赵海程却仍是未把匕首放下。阙洵知道,赵海程这是怕自己不老实。
寂静之中,更漏之声十分清晰。约莫是过了一个时辰,阙洵全身已经几乎要麻痹。就在这时,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终于惊醒阙洵,而他猛地回头,赵海程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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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马灯放在河畔,潺潺的流水映出一个晃动的光斑,有人出神地盯着它看。
阙停脚步犹疑。他极少见到严玉培着红装盘发髻,是以远远瞧过去竟不敢认。
那褪了神性的女将军坐在河畔,像是天下很多普通的母亲一般,托腮为了什么事而发愁。
“阿娘……”
阙停以为自己还算是平静,一声呼唤出口,才发觉眼眶发烫发酸,气息亦是不稳。
严玉培坐直了朝他望过来,眉间蹙着,招了招手:“霆儿过来,到娘这儿来。”
阙停几乎是踉跄着跑过去跪倒在严玉培身边。他忍住了泪,双手紧攥着无处安放,不敢再贴近母亲一点。
在他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他怕连自己的母亲都对他生了厌恶。
但严玉培并没有。她还是一样的直率作风,揽过了儿子,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再不必兀自忍泪。
“阿娘猜到了,霆儿这一生必定艰难。未曾想竟是艰难至此,连阿娘都不知该怎么办。”
阙停的肩膀颤抖着,泪水不住地跌出眼眶,而严玉培轻柔地拍着他的肩背。
“不过好在,你遇着了一个良人,聊以慰藉,算是不枉。”
就因着这一句,阙停抬起了头来,对母亲笑着说:“……待除去了莫藏,儿子再与他告个别,便来陪母亲。”
谁知这打算一坦白,阙停怅然若失,笑意也消失了。严玉培静静地不言语,等着他的下文。
“但儿子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
“……或是说,儿子舍不得。”
他望着严玉培,很希望有人告诉他怎样才是对的。
“阿娘知道,霆儿已经做了太多抉择,阿娘看着心痛。但这一着,霆儿仍要自己决定。”
话音未落,严玉培低垂的眉眼中忽然充满了惊恐,双唇颤抖,脸色也霎时苍白,想是受了惊吓。
“……阿娘?”
阙停被这种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猛然间有些怕。他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突然被严玉培抓紧了双臂,力道之大让他小臂生疼:“阿娘!”
“你们休想!”严玉培不知道在冲谁声嘶力竭地喊,“既有了主意,为何还不放过他!?”
“为何还不放过他啊……”
阙停听见严玉培崩溃地哭喊,忽然就发觉人声远去,自己竟然不知被谁推进了河里。
原来严玉培抓住他,是为了不让他被推下河去。
窒息的感觉慢慢加重,带着腥味的水从耳鼻灌入,阙停挣扎起来想浮回江面,忽然发现身上被人绑了一块巨石,拉着他往下沉。他无意间看见那巨石上长了青苔,竟是早就埋下的祸根。
阙停竭力向上望去,却只能看见一片无穷无尽的黑。
…………
“喂!”
阙停倏然清醒,剧烈地喘息着,额角鼻尖全是细密的冷汗,他感觉到自己眼皮很烫,但双手还是冰凉。费了一些功夫,阙停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
背后是马车特有的颠簸,阙停知道这是在行军途中。顾尔丹应是折腾了一番,才从戚雁城内弄来一辆马车。他的那张大弓就靠在一旁,还好好的。
外头天色已晚,顾尔丹上马车察看,却被阙停的情状吓了一跳,随即将阙停唤醒。此刻他正蹙着眉,眸子里带着几分忧心地看着阙停:“你这……太吓人了吧!还以为你忽然喘不上来气了……”
“我……怎么了?”
“你昨夜一宿没合眼,天要亮了就坐着养养神,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发起烧来。”
“……这是去哪儿?”
“凫雁城。”顾尔丹道。
见阙停马上又要问,顾尔丹立刻就打断他:“别担心朝心来了!你发病那会儿葛辛正好回来,他探到了莫藏的位置,现下朝心来已经带兵去魔鬼城迎敌了,我们调到凫雁城也是他的安排,你安心休息便好。”
闻言,阙停撑起上半身来,问道:“……果真在魔鬼城?”
“是啊。”
他说着就要起身下马车,被顾尔丹急忙拦住:“你往哪儿跑?现在这个样子去前线不是拖后腿吗?”
“莫藏与我有血债,我必要亲手杀了她。”
顾尔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倏然像是被气笑了:“阙侯爷,你那手腕都已经伤得没法看了,别告诉我你还要提刀上马。”
阙停下意识将右手往背后藏了藏,面上淡淡,眼神却是在躲闪。
“刚军医过来把脉,瞧了你那腕子都没地方下手了。说若是再强撑着提刀拉弓,这手就该废了。”顾尔丹道,“朝心来心思是糙了些,但你如今是他的人,藏得过一时也藏不过一世。”
阙停听着这话,却是不知在向那处出神,半晌才说了一句:“我很快便不是他的人了。”
顾尔丹神色一僵:“你说什么?”
阙停就好似从未说过那句话一般,闭上一双眸子,道:“莫藏杀了我母亲,这笔血债,我得亲手讨回来。”
见对面这幅样子,顾尔丹不再细究,只是顺着问道:“你说的是……”
似乎瞒下去也没有必要了,阙停所幸照实说了出来:“凫雁城守将,严玉培。”
顾尔丹吃了一惊,就在这时,一个兵卒脚步匆忙,跑到马车旁高喊:“将军!”
顾尔丹也顾不上多惊讶,掀起车帘道:“说事。”
“斥候来报,在魔鬼城外发现了数量不少的流窜骑兵,看装扮都是西夏兵。现在龙堆谷内厮杀近战,兄弟们想跟接近些也不行。”
“开始流窜了?”顾尔丹皱眉道,“莫不是朝心来顶不住了……”
言语间阙停已经靠着马车厢壁坐起,搬起一旁的甲胄往身上穿戴。
“目下估计还算顶得住,但再过些时候就不一定了。朝挚谨慎,不肯深入魔鬼城,那么骑兵若要从峡谷另一头包抄,势必会绕出龙堆谷之外。”阙停说着,有些气弱,但很坚定,“他带出去多少人?”
“八千出头,骑兵居多。”顾尔丹答道。
“……我去援他——”
“——不可!”
阙停被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脑中眩晕着跌坐回去。待到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去了些,他有些好笑地看向顾尔丹。
“你这是只把我当朝挚的内人看了?”
“管你内人外人的?你若是在我手上出了事,朝心来不得弄死我?!”
阙停一身铠甲已经穿戴完毕,坐在马车里被拦着出不去。他倒是因此短暂地生出一丝玩心来。
“朝挚……应是比你稍年长些吧?”
“问这作甚?”
“你既只把我当朝挚内人,响亮叫声嫂子来。”
闻言,顾尔丹额角抽搐,看着阙停微笑的神情憋红了一张脸。
“还不叫?”
“阙侯爷咱要点儿脸面成吗?男风虽然不稀奇了,但也不是正统啊……”
“不叫就给我起开!”
阙停抄起唐刀敲歪了顾尔丹的脑袋,挎起一旁的大弓,就敏捷地跳下马车去了。
外头是真的要下雪了,阙停高烧还未退,被那冰冷的风几乎吹得眼前一黑。好在他深吸几口气,稳住了神智,吹了长哨把破晓召到身边来。
长长的马脸亲昵地蹭着阙停的脸颊,一阵温暖。他戴上关外行军用的面具,翻身上马,另点了八千骑兵出发去魔鬼城。
一路上都是阙停领头,破晓迎风奔驰,跑得飞快。而那重甲铁面之下,阙停的身子止不住地战栗,每呼出一口气都是颤抖的。
真冷啊。
他跑过了凫雁城,余光里看见城门紧闭,却无暇回头正经瞧一眼。
严玉培就葬在这里。不多时,他应当也要被葬在这里。从此千百年,深沉看着这片土地。
就快要结束了。
刚刚行军至魔鬼城附近,阙停便遭遇了西夏军队。猜到他们在执行包抄的计策,阙停便不放过,领着宋军边打边深入,速度被明显拖慢,但好在是能减轻了朝挚那头的负担。
行进是艰难的。因着害怕遇上莫藏时再无力气拉弓提刀,阙停换了左手持刀,大不如从前灵活。有时与三两成群的西夏兵相斗,阙停会被缠住很久。
火把光亮中,他眼前有很多黑影叠加在一处,那橙红火光也晕染成一片模糊。
然而在那片模糊中,阙停总能看见一人,玄甲玄色铁面,坐在白马上,持一柄苗刀,远远地望向自己。
血花溅落,阙停又将冲来的西夏兵砍落下马。
“心来……”
在这停顿的片刻,他的嗓子早已沙哑得近乎失声。他不再言语,在心里补上后面的词句。
当年来驰援我时,是不是也如这般的寒冷,这般的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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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堆谷里的风太大了,两军混战在一处,手中火把被吹得忽暗忽灭,都要把眼睛给晃瞎了。
这种天气里举着火把简直聊胜于无,还好宋军将士都戴了面具,分得清楚些,否则这黑灯瞎火中近战,真是边伤敌边自损。
好在时辰差不多,天边的墨黑泛出深紫,天色就要亮起来了,到时也能丢下火把,专心再杀一场!
“将军!”不知突破过了多少人的重围,葛辛终于驾马到了朝挚近旁,面具上全是散乱迸溅的血迹。
朝挚轻吒一声,苗刀挥出剖开兵卒的甲胄,霎时间将其开膛破肚:“说事!”
“龙堆谷那边,外围的西夏兵在变少。”葛辛嘶声说道,“应是莫藏熬不住,要开始包抄咱们了。”
“真是小瞧我了……”朝挚眼中竟露出一丝笑意来,“十几万人还攻不下我一座戚雁城,现下把我们放出来了,敢把八千人当病猫,龙堆谷能困住我?”
“将军说的是!”葛辛挥刀劈砍,间隙时闻言也笑着朗声道。
火把的炽焰宽大,像是猎猎飘荡的战旗,但带来的光亮少,如同一根被擦亮的火寸条,只足够从面前的黑中破开一道罅缝。
面前刚冲过来的西夏兵再次被砍落下马,朝挚的苗刀略一停息,猛然间就瞧见迅速刺来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