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神大骇，阙洵霎时间沉默下来。他再度回味了一下赵海程的话，最终踌躇问道：“那么……公公觉得，应当如何办呢？”
听及此，赵海程蓦地轻笑一声：“奴婢虽胸无大志，但心思够野——若殿下能将燕山校场之驻军收为己用，又何愁帝王不服软？”
这话表面上只是让阙洵去收服中都守备军，但实际还隐去了一段，便是要用这守备军干些大逆不道的事。至于不用阙洵把持的军队，是因着距离过远，太容易被阙勋发觉，还是用中都守备军更稳妥。
赵海程思量好了大半，却没有明说。也就是这样打哑谜似的指点，阙洵放不下心。
所以他明着讲了出来：“赵公公竟然……是要我逼宫吗？”
算是一句试探。阙洵已然动了心，赵海程实在不必要把话摊开来讲。
他大可高深莫测地笑一笑，然后一走了之，留宁王殿下一个人在这黑灯瞎火的亭子里徘徊不定。
然而此刻，赵海程神情很是平静，目光却非同寻常地坚定，就像他的回答一般。
“不错。”他道，“奴婢求殿下逼宫……为了阙侯爷，也为了您自己。”
阙洵盯着眼前人看了半晌，最终没有应声，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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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又升起来了，照在黄沙上是一片金红色，晃了朝挚的眼睛。他眸子眯起来，盯着那片金红，十分确定鲜血泼在上面会是一片黑。
他抿抿自己干裂的嘴唇，撑着城墙站起来往下望，看见了不远处的西夏军队，人竟然比前几日要更多了，似乎连将军帐都伏在其中。
朝挚逮着一个人看，发现那人满脸灰痕，刚经历过恶战的样子。他微微怔愣，一把将葛辛拍了起来：“快去！把堵城门的石头都搬开！”
葛辛着急忙慌地起身来，倒是没犯迷糊，立刻领了人往门楼下面去了。
戚雁城内也有投石机，但施展不开来。尽管如此，西夏军队投进来的巨石也没闲置，全都被搬去堵城门了。外边儿重甲兵推过来的撞车不是吃素的，他们能守这么多日子，巨石也功不可没。
而此刻朝挚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决定要出城去了。
他手下的兵卒正疑惑着，私语声悉悉索索，有几个格外大胆，就直接去问朝挚。
“再等等。等等就知道了。”朝挚压低声音，这么说道。
副将甚至能从他眼中看出一丝兴奋，仔细想想，霎时心头一喜：“莫不是援军——”
“——不得掉以轻心！”朝挚立即喝道，“去清点城内兵士，仍能战斗的组一支轻骑，随时预备跟我出城。”
“是！”
事实证明，朝挚的直觉是准的，只是提前了许多。直到次日晌午，那漫天飞沙里才出现黑压压的一片铁衣，对奔在稍前的西夏军队穷追不舍。
朝挚立在门楼上边，没怎么找寻就看见那戴着一张锃亮铁面的将领，御下那匹马通体乌黑，仅胸口上有一片白。他不自觉地就笑了，提刀三两步下了城楼，吹出声长哨。
拂雪嘶叫着飞奔到他身边，他拉住缰绳，瞬间翻上马背，单骑立在队伍最前面，全神贯注于那紧闭的城门。
…………
队伍之中，鼓声悄然变化了。
莫藏转马回身，已经没有退却的路。
“此番不能退！”细封步朝莫藏吼道，“死守雁三城关，便仍有一线希望！”
耳边听着，莫藏甚至没有去看一眼细封步，只是用平常音量道：“阙停是想合围我们。”
话音未落，两侧就出现了成群的宋骑兵，与原本的中锋汇合，将队伍填充成了口袋状。
“调转方向杀出去！不能让他们完成包围！”莫藏猛地勒住马，命令道。
在这电光火石的光景里，莫藏提刀领兵士突围，心下居然还能生出一片略带荒凉的感叹。
就如同当年的严玉培一样，她莫藏犯错了。严玉培在芳华褪去之时遇到了她，被她几次三番紧逼，最终晕头转向般地进了龙堆谷里。
而这次莫藏也不再年轻，她感知时间流逝的敏锐已经退化，以致于在戚雁城处花费了太多时间，现下已经无法挽回了。
马蹄践踏扬起大片灰尘，那是西北大漠特有的云雾。阙停身后就是千军万马，由他引领着一路追赶拼杀。一柄唐刀流转自如，仿佛手腕处的剧痛根本不存在。
调度和变化都是一开始安排妥当的，顾尔丹统领大部分兵力事先赶到埋伏地点，从两侧合围西夏军队。因为追求速度，阙停让顾尔丹带走了很多骑兵。
双方的骑兵在追逐，铁蹄仿佛踏在人的耳鼓上。阙停放缓了推进的攻势，怕真把西夏军队逼得急了冲出包围圈。
而西夏兵都不用逼，自己就急成了跳墙之犬，阴差阳错地选了目前力量最为薄弱的两个方向，开始横冲直撞。
他们当然看出阙停这边骑兵少，然包围之势已成，这个目标是次一等的选择。大部分西夏兵还是往顾尔丹未来得及围起的地方奔。
再来一队人马堵住就好了。阙停这么默念一句，握紧了刀柄。
戚雁城门就在那时徐徐打开！
霎时间冲出支七八百人的轻骑，竟有以一抵百的势头，将欲突围的西夏兵尽数挡了回去！
带兵的那人发髻散乱，兜鍪面具都没戴，形容很是有些狼狈，却让阙停看了许久。
生在如此困境，他竟然会把希冀托放在他人身上了。
————
已经近十天了，阙洵每日都能在自己府上见到赵海程。
并不是说这不应该，要收服冯禹茵是何等不易，多一人谋划自然是好的。阙洵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终于，那天在汇总消息时，阙洵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问的就是：“赵公公，您这么整日在我府上，若是四哥知道了，不会惹来祸事吗？”
赵海程道：“官家无从知晓。”
只一句话，阙洵哑口无言。
是了。官家戒心何其重，却是格外信任赵海程，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都交给他做，就因为赵海程不仅手段高明，身法更了得。
没有他探不出的消息和跟不住的人，也没有探得到他底细且跟得住他的人。
湖心亭里，赵海程就站在阙洵惯常站的地方，将手中的鱼食撒下去，飘飘扬扬的。
他最终对阙洵道：“就这两日，殿下预备着去见一见冯禹茵将军罢。冯将军一身硬骨，轻易说不动，理该去个两三次才行。”
“正因着轻易说不动，我才在等筹码来。空口无凭，谁乐得与我在这治世造反？”阙洵嗤了一声，道。
“光有筹码是不够的，”赵海程道，“先有殿下一面之辞，再与所生之变相互印证，才更能勾起人之隐忧。”
阙洵愣了愣，问道：“……变故呢？”
“在路上。”赵海程肯定地说。
就在翌日，阙洵去了一趟燕山校场。的确如赵海程所料，任凭他使尽浑身解数，冯禹茵只是不为所动，瞧着阙洵像看着勾栏院里的小丑一般，巧舌如簧也撬不起这块磐石。以致于在出校场时，阙洵生出一阵烦躁的担忧，甚至怕冯禹茵会当即向阙勋告发自己。
愠火宜疏不宜堵，阙洵就往赵海程身上撒。显然，阙洵的性子与阙勋有相似之处，赵海程受这一顿斥责游刃有余，两三句言语就让阙洵消了火。
“殿下莫急，奴婢既来了，便会将事做到底。”赵海程道，“老臣是格外谨慎些，但若有眉目，便不会妄动。阙侯爷看似孤立无援，但在中都，他仍有助力。”
笑里颇有几分无奈，阙洵问道：“与小叔有关的人我都查过了，他哪儿还有什么助力？”
“这层助力甚至连阙侯爷本人都不清楚，”赵海程不急不缓地说，“知道明细的……约莫只有严玉培将军。”
阙洵怔忪片刻，问：“谁人是严玉培？”
“咸泰年间，凫雁城女将严玉培。”赵海程说及此，竟是失了神，不由得喟叹一句：
“那是将阙侯爷缚在中都的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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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告一段落，除了几名悍将掩护着莫藏成功突围，余下的或死或被俘。又经过几日巷战，归雁城与凫雁城中的西夏兵见情势不妙，也得了预兆，弃城随残余逃入大漠。
战后清点人数时顾尔丹觉察出不对，再次复核后确认西夏军队少了两万人。
两城中逃走的兵卒不到一万，其余约莫是莫藏事先调开的。
虽说没能斩草除根有些遗憾，但经此一役，莫藏已经全然不能再掀风浪。浩荡宋军总算得了休整的时间，就在雁三城扎了营，过几日再打算大漠里的西夏残兵。
入夜起了风，营地内除却值守的兵卒，鲜有他人在外走动。就在这么个时候，有个人压轻脚步，往朝挚的军帐那边走。
是阙停。
他卸了兜鍪甲胄，一身暗红布衣，留着两只臂缚没摘。原先有些散乱的发髻重新梳理过，现下齐整了。
脚步轻缓，他绕过一堆将熄的篝火，更往军帐前走了一些，闻见微许血腥气。阙停垂眸，看见旁边地上一片湿迹，应是将清创用的血水泼在了这里。
守城六十余日，不受伤反倒是奇怪了。阙停虽则这么想，心里总悬着些，却又不想见到朝挚了。
出了那种事之后，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朝挚了。
阙停咬住了舌尖，脚下走了几步，目光仍不舍地看向军帐紧闭的门帘。
于是他没留神，撞进一个人怀里，又被紧紧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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