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尔丹一手扶刀站在将军帐里,看着一幅地图反复斟酌着什么。就在这时,郭秦满脸喜色地掀开帐门进来了,抱拳行了军礼,朗声道:“将军,朝将军已然击退了莫藏再一次的攻势!看来这戚雁城,她是怎么也攻不下来了。”
出乎意料的,顾尔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而那略微缓和下来的面色转瞬即逝,待他完全垂眸去看地图时,眼神已经飞速转冷,几乎变成了冷肃。
骤然加剧的压迫感让郭秦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没想到什么坏消息,于是忍不住磕巴着追问道:“将军……现下的情势……难道不好吗?”
“对于朝挚和戚雁城来说,是好事。”顾尔丹语气凝重地道,“莫藏此次攻城不到半个时辰就收了兵,显然是未尽全力,伤亡并不会太多。好马不吃回头草,攻城的计划一旦被搁置,那便说明,莫藏要开始她下一步的计划了。”
“……下一步的计划?”郭秦皱起眉头,顺着顾尔丹给的思路往下推演,忽地神色一凛,大骇道,“将军的意思是,莫藏即将要率军来攻打咱们玉门关了?!”
“的确如此,眼下莫藏随时都可能奔袭过来。”顾尔丹道,“二十余万西夏军队现在如同暴涨的河水,被两道堤坝困在中间。现下她积攒了力量,相对而言脆弱的堤坝将率先溃破。”
“转头看看玉门关,根本比不上戚雁城那般易守难攻。虽说守备军算是西北精锐了,但在人数上丝毫不比戚雁城里的残兵多,就只有四万人。即使莫藏留了部分兵力围困戚雁城,那十几万大军压过来,玉门关四万守备军要阻击,也如螳臂当车一般,不自量力、滑稽可笑!”顾尔丹越说越觉得愁闷,下意识就握拳砸在桌案上,霎时牵动了肩上未愈合的箭伤,闷哼一声,脸色青白交加,越发难看。
那是之前驰援雁三城时留下的伤,他蓦地哼笑一声,哑声道:“……哦,我竟然才想起来,玉门守备军现下哪里还有四万人,先前那一战,早就折了一千人了……”
人的心思就是这样,彼时拼了性命也要救的人,朝夕之间便希望他再回困境去。顾尔丹明白,这个想法不讲情面且毫无意义,仍是忍不住多想。
“将军莫要过于忧虑!弟兄们既进了偌大军营、守了这玉门关,便没有懦弱畏缩的道理。大不了,就与那党项蛮子拼个你死我活、背水一战!”
“冲上去死掉很容易……但胜仗不应当全然是由尸首堆砌而来。我带出去的兵,我自然是希望能够将他们都毫发无损地带回来。”顾尔丹低声道,随即将自己的思绪拉出愁苦的牢笼,问道,“暂且不说罢。中都阙侯现下行到何处了?”
“禀将军,斥候还未回来。不过中都到玉门关的路程本就要花上月余时间,阙侯爷还得去各处调兵,大批人马还需行军……要他们到此处,兴许还要再等十日。”
“十日?”顾尔丹闻言,霍地站起,掀开军帐走了出去。夜风已经寒冷激烈异常,也望不见月亮,俨然是雨雪的前兆。
“还要十日才能到?可笑。闹海风一起来,能打个屁的仗!”顾尔丹骂了一声,转头吩咐郭秦,“传令下去,将库房里存放的火雷统计数目,黎明前务必要呈报给我!”
“可是将军,火雷并不是我们的器械,那是要运往中都郊外燕山校场的东西——”
“扣下来用!”顾尔丹厉声道,“守不住玉门关,这些东西中都就再也用不着了!还不快去?!”
“是!将军!”
郭秦带人连夜清点火雷库存的同时,顾尔丹也没闲着。他在反复研究雁三城到玉门关之间这一段路程的地形地貌。嫌全幅的图纸上这一段尺寸太小,他便描画了好几张下来,将关键的位置圈出,作为埋放火雷的地点。
卯时,火雷清点完毕,郭秦将数目报过去,他便紧接着开始按照实际火雷个数排布,将各点的紧要程度排出次序,越重要的越是优先安排。
计划好这些,卯时三刻,顾尔丹亲去整顿军队,设计计策并作推演。
阙停所带的援军遥遥无期,他总不能坐以待毙。他感觉自己正在跟不知所处的莫藏比试,同时也在与上天做赌约。
以往顾尔丹从未有过这种鲜明的感觉——他在追逐天时。
时间。
时间意味着西夏军队的铁蹄,时间还意味着闹海风。
时间意味着一切。
有限的时间内做尽所有能做的挣扎和努力,再不济,便是天要亡我,死而无憾。
午后,未时刚过,往日西北大漠最易被灼热阳光炙烤的时候,现下因为漫天的厚厚云层而舒缓下来。
斥候不久前回禀说莫藏已朝玉门关袭来,刚好险险地让火雷布完。
顾尔丹提枪上马,身后是近一万的骑兵精锐和步兵,其余的被他暂时藏起,便于机动调度。
烈烈秋风裹着一些奔马踏蹄的声响传来,紧接着越靠越近。
地面上的沙土如同在振动的鼓面上一般,越发激烈地蹦跳飞溅。那振动由大地传来,让人脚底发麻。
这时,顾尔丹缓缓伸手,郭秦会意,递过来一支响箭。他取下肩上挎的大弓,垂眸等待着。
某一时刻,他仿佛蓦地与那大弓融为一体,搭箭、彀弦、放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箭矢飞速前进,一面发出尖利富有穿透力的哨音,一面将领头的西夏将领捅了个对穿,那人直接向后跌下了马去。
火雷埋在到路两旁,应着那哨音一齐被点燃。西夏军队里瞬间爆开大片的火光,队伍更是被冲得乱七八糟,向四下里散开去。
那犹如雷鸣的爆炸声还未湮灭,顾尔丹举起长枪,枪头直指前方:“杀——!!”
“杀————”
一时间尘土飞扬,顾尔丹和他身后的所有人都嘶吼着冲了出去——为了一线生机。
————
中都这日起了风。凉意席卷了沿廊,依口谕觐见的枢密使朱秀战战兢兢,朝服之下的腿脚在不住地颤抖。
在他前面领路的赵海程早已经察觉到了这些,不动声色,装着没看见。
朱秀害怕是应该的。这时候枢密院的西北分部河西房已经做出反应,也将阙勋调兵的命令传达到了各处,按道理他该暂时落个清闲,以后时刻注意着陛下传过来的旨意就行了。
可是这亲自面见枢密使……朱秀大概就说不好是怎么个意思了。柳襄之事刚过了几个月,他现下也会害怕起自己落马来。
没收过礼是不可能的,否则他就得过更加清苦的日子。但朱秀不傻,军政之事绝不敢出差错。因为他必定明白,大宋历代皇帝最看重的就是军权,那是太祖皇帝留下的警醒教训,后世宋君就算有所变革,也不会在军政上宽容。
赵海程推演着,猜测朱秀也许正在掂量,看他最近收过的名茶器件有没有要紧的,那般贵重程度的东西又够不够得上贪墨。
垂拱殿殿门缓缓开启,赵海程先推开,请朱秀先进,然后自己也跟了进去。朱秀依着就进去了,再一回头,便发现那引路的大太监不见了。
坐在案头的阙勋在看文书,难得穿了一身齐整的暗绣纹素色便袍,朱秀却看他隐在阴影里,像只鬼魅。
朱秀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行礼请安时上下牙齿都打着架。他趴下去,在地上趴伏半晌,阙勋终于搁下笔抬起眼,让他起来。
“朕就嘱咐两句,事儿不多,不赐座给朱枢密使了。”阙勋温雅地道。
这语气稍稍让朱秀放下了心,他躬身,说道:“微臣旦凭陛下差遣。”
阙勋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从旁取了一张纸,提笔写了些字,又将纸揉作一团,塞在手边一个锦囊之中,扎紧了便抬手扔给了朱秀。朱秀慌忙接住,茫然无措地捧着那锦囊,带着请示意味地看向阙勋。
“打开呀,愣着干嘛。”阙勋十分奇怪地道。
朱秀便依言打开了锦囊,拿出纸团展开,只消片刻看完了,双眼大睁,整个人都像是被打了一闷棍,极度震动又迷惑:“这——陛下!三品军侯阙停并未被发现通敌行径,也不曾有谋逆的迹象,现下他更是已被远派西北御敌,陛下为何要——”
“——住口!朕写下来给你,你便不需要再言语!”阙勋陡然发了怒,却又旋即温和下来,“……朱枢密使不必多问,只管去做就是了。朕会这么安排,自然有一番道理。”
朱秀被那突然爆发的愠火吓得不轻,也不再敢多说一个字,躬身行礼:“微臣遵旨,这便传令下去。”
说完他便退出了垂拱殿去。阙勋似是累极了长叹一声,刚想喝口茶再伏案批文书,发现桌上搁着的茶盏干了。
“赵海程。”
他含糊不明地唤了一声,赵海程便过来了,为阙勋斟上热度正好的茶水。人到了身旁他也不抬眼,直接端了盏子喝茶,并没在意赵海程还未退下。
待到盏子搁下,阙勋忽地听见身旁有人轻声说话。
那人问:“陛下那番道理,能说给奴婢听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