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攻守

帐外喧嚣震天。莫藏卸了兜鍪出帐，把水囊扔给一旁守门的兵卒。兵卒会意，拧开水囊，倒出来些给莫藏抹了把脸。

草草了事后莫藏收了东西，掀开帐子闻见一股油腻辛香的气味。她手下参将边吃着烤好的羊肉，边翻看各类地图和呈报，甚至在上面留下油乎乎的手印。莫藏带兵这么多年，多糙的汉子都见过。她只要骁勇忠心，其余事一概不拘小节。

对于文书的管理，她有自己的规矩。上桌的文书图纸谁都可以看，而对于那些不能给人看的文书，旁人根本没机会知道它的存在。

她偏过头，将脸颊上余留的水珠擦去，走到桌案边，沉声问道：“暗桩来信了吗？”

细封氏将领细封步闻言放下手中文书和吃食：“将军，传书还是需要时间，照现在的情况，两天之内一定能来信。”

“我们还是等得起一些。”莫藏说着，往桌案后的椅子踱去，周边一群高大的汉子立刻让出一条路，又自觉退到桌前。

“这戚雁城守将是把硬骨头，凫雁归雁城被攻破后，靠着四万人不到守了二十多天。只不过眼下粮草被我们断去，他应当比我们更着急。”说到这里，莫藏想起什么，继续问道，“那两座城里的东西收得怎么样了？”

“回将军，物资充足，已经足够支撑国中顺利过冬。”房当氏将领房当赖抱拳应道，“接下来，我们便要向玉门关挺进，深入宋腹地。”

“确实，那宋人皇帝阙勋不是傻子，雁三城大关被破，他自然要调兵来阻挡我。不过挺进不急在一时，趁着大批军队还没赶过来，抓紧时间休养生息。”莫藏道，“房当赖说得对，玉门关同样只有四万守军，未必比戚雁更难打。一边等待暗桩的消息来，一边就可以开始攻打玉门关。眼下已经是深秋了，要不了几日便要开始下雪，闹海风一起来两边都讨不着好处，越是在这之前深入腹地，就越是有优势。”

外头起了风，沙土飞旋着敲打在军帐上，不多时便寒凉了下来。莫藏的指尖敲了敲桌面，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禀将军，已丑时了。”

“最后再攻一次戚雁城，不要用全力，试探一下。”莫藏的一双剑眉挑了起来，唇边含了一丝讥嘲的笑，“那朝心来就算再有本事，现在也快要撑不住了，耗着他便好，不足为患。”

“是！”

戚雁城门楼上，朝挚卸下兜鍪放在手边，仍然拿着半块馕在啃。葛辛就与他并肩靠着砖墙坐着，瞧着昏昏欲睡。

朝挚累得手都抬不起来，把馕放进嘴里几乎已经尽了全力。他伸腿踢了踢即将睡过去的葛辛：“你也真是的，烤半条羊腿都婆婆妈妈的，要不是动作慢了，老子还能捞上口肉吃。”

被踢的葛辛似是并未完全清醒，嘿嘿一笑，如睡梦中呓语一般含混不清着说道：“主子……这就是你不懂行了。猛火一烧，再好的羊腿都成木炭了，就得小火慢慢煎着它，把油都逼出来，里头的肉才嫩而不腻……”

听着听着，朝挚笑着爆了句粗，恨不得再把葛辛踢远些：“……操！老子跟你说这个做什么？这馕饼都咽不下了！”

他们守城已经守了五十多日，而粮草道被截断是二十几日前的事。正如朝挚估测的那样，这次莫藏带的人马足有二十余万，这么多天以来他们靠着城池优势严防死守，再没找到过一次杀出城去的机会。

精疲力尽的朝挚也昏沉着要睡过去，忽地就听见门楼上有兵卒在喊：“将军！那营地里不对劲！”

他猛地就站起来，眼前还花着就往那兵卒站的地方去。站定，他扶住砖墙，遥遥往门楼下一看，却只望见了一片漆黑。

营地里的火光不多时以前全部熄灭，目力所及之地也看不见一根火把。他隐隐地能听见马蹄敲地和铠甲碰撞的声音，闭上眼睛想靠着声响来辨别方位，然而却根本做不到。

那声音几乎遍布戚雁城之外，被揉碎在裹着沙土的寒风中，萦绕在耳畔始终挥之不去。

“将军，望楼上的探哨打手势过来了！”

“说什么？”

“说这城外太黑，弓箭手根本看不清，上了门楼也不能瞄准，须得想个法子弄出些火光！”

朝挚沉默片刻，坚定地道：“叫望楼吹号角。”

不知已经是第几次，角声响起，四下里正打盹休息的将士立时爬了起来，骂骂咧咧地上三面门楼，准备迎接新一轮的敌袭。

“城中储备的箭矢和火油还有多少？”朝挚又厉声问道。

“还足够的。”

“那便好。——葛辛！”

葛辛早已醒了，此刻脸上没有一丝疲态，只有机敏：“在！主子？”

“组织一些人，往箭镞上裹破布和棉絮，裹好了发给弓箭手，务必等我号令，点燃后再放箭。你！去把火油搬上来！”

“是！”

推石手被召集起来，临危受命领了倒火油的任务。

“信号烟花在哪儿？！拿过来！”朝挚接过那些烟花，拧开尾部的盖子捋出引线来，屏息凝神等待着门楼下的各种声响越靠越近。

戚雁城外的一片黑暗与寒风里，亦有人在这紧张情势中凝神等待。莫藏与一位拓跋氏的年轻将领扶刀并肩站立。他们两人都来自拓跋氏，虽然在众人面前言谈不多，但私下还是格外熟络一些。

“我看这次，朝心来要撑不住了。”名为拓跋质的年轻将领对莫藏说道，“最可怕的恶鬼总是来自黑暗，悄无声息地来，拖着绝望的人下地狱去。”

“你既然觉得无聊，我们来猜猜别的好了。”莫藏微微笑了笑，“你觉得那宋人皇帝会派谁来驰援西北？”

“这个问题与看这场十拿九稳的攻城战，我真是说不好哪个更无趣一些。”拓跋质状似漫不经心地说着，语气却很冷，眉心也皱了起来，并不像觉得无聊的样子，“于情于理，宋人皇帝都无疑会让冯禹茵来驰援。但就我私人而言，我更希望来增援的是那个三品军侯。”

“你说阙停？”莫藏来了些兴味，“你与他有什么仇怨么？”

“就是他。去年，也是年末，我的哥哥被他逼进了龙堆谷里，那一队轻骑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他割断了我哥哥的喉咙。”拓跋质阴沉地道，“这笔账，我更希望与他本人结算，而不是杀一堆旁的宋人士兵聊以泄愤。”

那青年人咬着牙望着戚雁城，未曾想身旁的莫藏像是忍不住了，爆发出一阵笑来。

“……听着别人的仇恨，很好笑是吗？”

“那倒不是，沾了鲜血的仇怨没什么好笑的。我是笑阿质你还太年轻，像胡杨木一样笨拙无知。”莫藏止住笑，说道，“龙堆魔鬼城里那一战我知道，你哥哥若不是碰巧挑了对方势弱的时候出击，只怕会死得更难看。”

“莫藏将军，你竟然帮着宋人——”

“——你听我说完。”莫藏举起手，锋利的眼神制住了拓跋质的怒火，“这些年我听过不少与他交战过的将领的讲述。就排兵布阵而言，阙停神似当年的冯禹茵，甚至并没有逊色多少；在战术战法上，他又像是我多年前遇上的另一位强劲敌手。”

“魔鬼城里那一战他之所以能胜 不光是因为朝心来的支援及时，还因为他本身。当阙停带着那么少的骑兵在谷内与我军遭遇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打算回去了。我从未见过对自己如此决绝的人，敢于率先直面死亡。”

“不怕死而已，”拓跋质挪揄地道，“有几分胆气和本事的将领都这样的。”

“不，那不同。旁人那是不怕死，而他则迎接死亡，自主地选择死亡。”莫藏觉得那种气质太过于玄妙，言语形容不准确，便“啧”了一声，如是总结说道，“我倒是很希望能与他来战一回。”

拓跋质趁着一片漆黑翻了翻眼睛表示不可理喻，刚转过头就看见戚雁城门楼上窜出一道极亮的火光，如同曳尾的流星调转了方向，极速奔向高高的天幕穹顶。

那流星攀升到半空，光亮越来越弱，一瞬间几乎隐入了夜色中，旋即便炸开夺目的火光，四下里霎时被照得雪亮！

戚雁城外暗夜潜行的西夏军队如同紧贴在洞穴石壁上的蝙蝠，烟花强光之下根本无处遁形，被门楼上的弓箭手看得一清二楚。

“放箭——！！”

烟花的强光刚刚消失，紧接着便是数以万计的燃烧着的箭矢，在空中几乎铺出一匹绸缎，极速俯冲而下，黑暗中霎时哀嚎一片。

火油坛子连串砸下来，一碰着那些箭矢便燃起熊熊火光，连片地烧下去。一些西夏兵不凑巧被坛子砸个正着，此刻已经烧成了一个火人，四处跑着不知怎么办才好。门楼下边就这么逐渐明亮起来。莫藏的优势顷刻间荡然无存，城内的攻势也随之进入了正轨。

葛辛站在城楼上嘿嘿地笑，头脑一热就要把巨石往门楼上搬，被朝挚一巴掌抽了回来。他很委屈地捂着脸：“主子？！”

“这么小胜一场脑子都没了？石块推给那狗娘养的，让他们再回来砸我们是不是？！”朝挚在纷纷的惊羽声中吼道。

城外，莫藏扶刀转身，往营帐里走去，对身旁的副将道：“收兵吧，就留它一座城在这里。”

“是！”

她刻意放缓了脚步，身旁拓跋质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便说：“看吧，世上再十拿九稳也只是九稳，变数多的是。”

“闹海风就要来了，我们不能再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