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严霆下了战场,浑身浴血地就奔到了严玉培面前。一路上风言风语足够拼凑出个添油加醋的经过,但严霆要亲自问他的母亲。
他跪倒在严玉培的病榻边,铠甲上还残留着黄沙和鲜血的气味:“娘……官家真的……是我的父亲?”
“是。”严玉培侧过头来望着儿子,坚定地道。
“官家……官家要带我回中都,继承皇位?”严霆拧着眉,仿佛说出了一件很可笑的事。
而得到的是严玉培再一次的肯定:“的确。”
半晌沉默,严霆垂下头,在他以为母亲看不见的地方攥着床幔,无助而迷茫。严玉培知道他在努力接受这些话本子一般的现实。
“娘不想让我入中都,所以……”严霆蓦地抬起头,“所以娘与官家……做了赌约吗?”
“傻孩子,”严玉培无力地笑了起来,那笑容从未有过的和蔼柔婉。她抬手,揉了揉严霆沾灰的头发,“那才不是赌约,那是要挟。若是见多了,霆儿也会发现,皇帝也有最害怕的事,其中最致命的莫过于威望倒塌。”
严霆有过一瞬间的懵懂流露,但很快便发现其中有不容忽视的漏洞:“……那若是他……皇帝终不顾一切了呢?”
严玉培怔住,她一时间竟答不上来。
人性这东西最是难以揣测,有人行了一辈子善,留下的却是恶名。而在目睹了许多恶人的死之后,人们又口口相传,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而阙停站在一旁,指甲狠狠掐进了手掌里。他在目睹自己一切不自在的开端。
“若是终究他狠下心来,威望甚的统统不顾……决绝一些……派兵围了凫雁城逼儿子就范……到那时又该如何?”严霆问道。
“……娘会护着你的,楚娘娘和古灼也会护着你的,凫雁城瞧着你长大,都不会让你进中都那火坑去……”严玉培越说却越没底气。
严霆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着,誓要打破这虚无缥缈的保护:“一座城护我一人……娘不觉得……不值得吗?”
严玉培哽住。
“若我生该如此,便让他人少做些牺牲,”严霆说着,泪水在脸上冲开一道道灰痕,但他还是朝母亲笑着,“那样的话……儿子会好过一些。”
严玉培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掉下泪来,仿佛那伴她一生的神性尽失。一到了徇私的关头,她就成了这世上最普通最无助的母亲。
她抹开儿子脸上的泪痕,心痛得无以复加,颤抖地道:“……就当是为了娘,想着些自己好不好?这并无对错,娘当年也很自私的,不管严家兴衰就当了将军,不顾后果喜欢上一个人,有了身孕还跑马,没有管过孩子的死活……”
“娘不是一直……在为国戍守边关吗?”严霆微笑着说。
严玉培几乎不敢相信,她和阙殊,一个执野,一个懦弱,调和一下,竟生出了严霆这么个性子。
两边不靠,固执而温良。
…………
咸泰十八年,严玉培病逝于凫雁城将军府,终年四十岁。
弥留之际她没忘了对楚葭的诺言,为古灼取字“谛听”。而严霆时年未及弱冠,她便将表字写在了纸上,交给楚葭。
那表字并未包含严玉培的希冀,她震撼于严霆的心性,又感慨于严霆一生将面对的艰难,便留了“无求”二字。
同年,阙殊不顾自己的后世清名,切断了凫雁城的粮草供给,派出马队,以一城人的性命,逼严霆入中都。
如严霆在母亲面前所做之决定,他终是出了凫雁城,楚葭与古灼随侍,踏上了去往中都的路。
在这一月有余的路途中,中都变故突生,四殿下之子阙勋制造兵变,逼宫篡位。阙殊一怒之下卧病不起,多方逼迫之下答应让阙勋继位,而严霆一生只封军侯,以求阙勋善待自己唯一的儿子。
阙勋应下,阙殊便溘然长逝。这懦弱的、一世求稳的咸泰帝,在最后的时间里发了疯,又在最后的时间里发了善,总算有了些父亲的模样。
中都易了新主,一时间尘埃落定,从凫雁城来的马队才到达中都。
那时夜色已深,严霆没有官服,只穿着一身铁甲。他未到戴冠的年纪,只挽了个高马尾,沿着层层叠叠的台阶拾级而上。
阙勋仍坐在崇政殿的龙椅上,与臣子幕僚商议事物。太监传话过去,他正因小困懒懒地支着头。待到抬眸的那一瞬,他不由得坐直了。
月华就照在大殿之外那人的身上,黑发玄甲流转着鳞光,身形笔挺,一张脸却是出乎阙勋的意料。
说不上雌雄莫辨,却是说不出的英秀昳丽。
子生母相,阙勋眯起了眼,有些明白了阙殊为何在西北边关留情。
并没有人知道,这位新皇的本意是斩草除根,杀掉咸泰帝最后一缕血脉。但因着这望过去的一眼,阙勋改了主意。
阙停就站在一旁看着,将阙勋眼底的阴鸷全然看破,却是自嘲地笑了。
“还是来了啊……”他仰头喊着,泪水却顺着眼尾滑落,“躲不过的,都躲不过的……终究是……”
他不来,却又能怎么办呢。
那一城人他若是救不了,他便不救了,在大漠中流浪于他而言都是生路,谁又何尝没点儿私心。
年少的严霆似乎听见了一声悲恸的感叹,侧首望过来,似乎透过了光阴几载看到站在角落处的阙停。
“终究是……船到江心……补漏迟……”
严霆的身影化在一片光晕里,霎时间天旋地转,阙停倒了下去。
…………
“阿郎!”
阙停的眼睫颤动一下,缓缓地睁开眼,感觉到脸上有湿凉的泪痕,而眼皮发烫。他身上只有一层粗糙毛毯,草草盖住那些痕迹。
身体各处的痛早在那高烧中变得模糊,落在旁人眼中却是触目惊心的。古灼就跪在他身旁,颤声喊他:“阿郎,你的手……”
手腕处的伤深可见骨,还在往外渗血,阙停却好似没听见一般。
“楚娘娘……”
“娘已回府了,阿郎……”古灼哽咽着,道,“阿郎……”
那是在凫雁城时才有的称呼,自从入了中都,他再未允许古灼这般唤过他。
“那朝……”
“朝将军已经出都了……阿郎放心。”
严玉培说,她曾为了自己好过,不顾家族穿戎装,不计后果爱一人,不为幼子铺前程。
阙停无家亦无子,他唯一想做的,便是不计后果爱一人。
“走了便好……”
他觉着他约莫是做到了。
心间紧绷的弦一瞬间松开,阙停彻底失去了意识。
————
翻身上马的时候衣袍翻飞,葛辛闻见一阵药膏清香:“主子您……哪儿伤着了吗?”
“无事。”朝挚牵着马缰绳,腾出右手活动一番,皱了皱眉,“该是不慎挫了一下,腕子有些肿,一两日便好了。”
其实他并没有在哪里扭到,只是一觉醒来,右边手腕便僵着不能动了,强行使力还作痛。他用热水浸了浸,收效甚微,后来上了药才好些。
远远地,那中都城关出现,朝挚眯眼望过去,心中雀跃却落了空。
城楼上并没有人来为自己送行。
那足以百步穿杨的目力变得不可信起来,朝挚出了城关,还是不住回望,确认阙停并没有来。
葛辛心下有些奇怪:“主子在看什么啊?”
“他怕是觉得我太过疑神疑鬼了,”朝挚自语道,“疑心到他身边人去,一时难以接受吧。”
“主子说什么?谁难以接受?”
朝挚忽然觉得一阵烦躁,一鞭子抽下去,拂雪立刻加速窜出:“无事,莫要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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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是阙洵听闻消息便立刻遣来的,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到了这般关头,还是明摆着有所图谋的人更值得信任些。
“情形实在是不大好。侯爷应是遭了暗算,体内仍有余毒清除不净。那药不是民间乱造的,药性极为猛烈,眼下侯爷太过虚弱,再不可下猛药解毒,只能瞧着表征缓缓用药,水来土掩罢了。但那余毒根除不了,假以时日,怕是会拖垮了身子,酿成顽疾。
“这么一看,外伤已然是不算严重,只是两处,其一是腹上旧伤。”大夫忧心忡忡地道,“肋上断了一根骨头,眼下接好了,但若是以后再伤着,便是连我也治不好了。
“还有一处,便是右边儿手腕。骨伤之类虽麻烦,天长日久将养着都算是会好,但总是不比从前的。将军是习武之人,应当知道其中忌讳。”大夫叹息一声,“侯爷往后……怕是要无法提刀了。”
古灼听着,垂于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一一应下,便随大夫出去了。
侯府沿廊的竹帘摇晃,祁棠端着一盆热水往阙停房这边来,被古灼拦在了门口:“我来吧。”
“阿郎他……”祁棠眼眶通红,咬着唇道。
“去前厅听大夫的叮嘱,听仔细了。”古灼沙哑地道,“姑娘家家的,别往里头冲。”
总算把祁棠劝走,古灼端着热水进屋。掩上门,揭开了阙停身上的毯子。
他的舌尖瞬间就被自己咬破。他将布巾浸湿,拧干,擦拭阙停身上的血迹,从鬓发耳畔,到腿间,再一直蜿蜒至脚踝。他第一次窥见那高高在上的人的内心,浊秽得如同鸟兽都避之不及的烂泥地。
亏他还曾存过一丝侥幸,真是该死!
悲痛愧疚蓦地演化成滔天怒火,古灼死命地咬着牙,眼白布满血丝,手上动作却始终轻柔无比。
“阙勋……”他自此便不再怕隔墙有耳,对官家直呼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