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监赵海程不常来阙勋跟前儿,由于一向多办事儿少废话,倒一直为阙勋所信任。
他悄无声息走到垂拱殿前,轻轻敲了五下门。里面伺候的人随即被遣了个干净,赵海程这才入了殿。
皇帝正在批奏章。一块朱墨搁在砚台边沿上,显然是刚刚有妃子来伺候笔墨,随意就把墨块放在了远离阙勋的一侧。
神出鬼没的大太监却很清楚,陛下喜欢把墨块放在自己触手可及的一侧,因为陛下喜欢将一切运于掌上的感觉,朱笔和虎符尤其不可假手他人。
赵海程走到近旁,“啪嗒”一声,将墨块摆了回去。
“你倒是懂事。”阙勋眼皮也不抬,笔走如飞之间低语一句。
“陛下,”赵海程从袖中拿出一段细竹节,“鹞子来消息了。”
这句话一出,阙勋才搁下笔,拿过那竹节:“阙侯都干什么了?”
赵海程此时默立不动,上身越发低下去,就等阙勋自己看完。
烛火被风撩过,毕剥轻响都清晰可闻。阙勋沉吟半晌,像是看见了滑稽戏,轻笑一声:“怎么又伤着了?”
答复是赵海程更大幅度的躬身,阙勋倒反而没兴致发火了:“罢了,下去吧。”
殿门再次被推开,宫人们鱼贯而入,继续做各自的事,磨墨的妃子先走了——在这里伺候的人早就习惯了被突然遣开,宫妃却不习惯,还以为是被冷落了。
阙勋还是端正地坐着,却在桌案下面搓着自己的指节,那里还有拉弓遗留的未褪去的茧。
虎符掌控人,朱笔掌控言语。他牢牢将两样东西攥在自己手里,原是丝毫没有差错的。
但是现在,那刻着虎纹的黝黑封印石里,就要逃出一个挣扎求生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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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盏茶之后,入夜了。抚琴的秋娘早已跑下了楼,去接新客。
雅间里没点烛,初春夜风吹进来,纱帘浮动,在月光里投下朦胧的阴影。同韬一抬眼,又看到了躺在几案边一动不动的朝挚。
“心来兄。”他声音干巴巴的。因为还有愠火,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同韬只是憋出来一句:“我不明白。”
“如此一来,我……我以后在无求面前,该如何自处。”
朝挚不答,双眼也纹丝不动,仿若被冻住了一般。
倏然间,同韬就觉得好笑起来。朝中数以千计的将领和大臣,又有几个把他人之苦楚当苦楚,更何况是阙侯的苦楚。
朝挚身为边城守将,心里装得自然是皇帝和自己,哪里又有一个落魄人的位置。
他正要带着心里一丝鄙夷再去看朝挚。而借着流转的月光,纱帘的阴影飘散,他忽然看见那原该冷漠的人,眼角却淌下一行泪来,一时怔住:“心来兄,你……”
“……无求,”朝挚嗓音低哑,“他表字,无求。我怎么……我才知道。”
自从那场筵席之后,他千万次设想过,怎么样的表字才能衬起这般人物。他的文采并不好,总会挑出些华丽清雅浮于表的字眼,又觉得这样配不上他。
果然,那人字无求,即刻便抛开了一切雕饰。
“……我在大漠,与他围灭过西夏军队。”朝挚一闭眼,泪水又冲过一行。
这句话很没头没尾,好像搜肠刮肚找出来的,就为了造出一些略显亲密的关系,好像那样的话,眼下的局面就不会让他再如此心如刀绞。
但事实从不会那么简单就被改善。那可是他心尖上的人,但他认不得,还把那人伤了。
朝挚想要挽回些什么。
在水痕干涸之前,他站起来,语气十分诚恳地道:“同公子,我想亲去一趟阙侯府……致歉。”
“请告知我,他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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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是吵吵嚷嚷的。声音透过枝叶和墙壁,却像从水里传过来。
阙停渐渐醒转,但依旧很累,累极了。同时他又很奇怪,因为阙侯府偏僻,且因着自己微妙的处境,鲜少有朝中人与他结交。
就连同弘毅,昔日为了交他这个朋友,也没少被父亲同老国公告诫过。
然而此刻,那吵嚷声就像是有什么人在骂街。
阙停心下有几分惊奇。他闭着眼微侧过头,凝神细听外面的动静,居然发现那骂街的是古灼。
这可真是少见少有,毕竟古灼自小就跟着他,最是稳重,发火的模样倒没被瞧见过。
待到喊人,阙停发现自己嗓子哑了,几乎无法发声,一时不知又睡了几天。
“古……咳。”他试着找回说话的感觉,最后闷闷地咳了一声。
片刻之后,外间倒是响起略显急促脚步声,那大概是他府上的丫鬟祁棠,正是活泼的年纪,且心细耳尖。
果然就听屋外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年轻女子嗓音:“古大哥,阿郎似是醒了,正叫你呢!”
古灼闻言一喜,大步进来,木地板上脚步声格外沉重些,转瞬间就到了阙停的榻边。
“侯爷,可还有不适?”古灼关切地问道。他手里十分贴心地端了盏茶,扶阙停起身喝了,动作轻缓,半分不复刚刚骂人的气势。
“无碍了。”阙停应着坐起身,接过古灼递来的氅衣,披好后问道:“外面谁来了,竟听见你在教训人呢。”
“……那边城守将。”古灼显然不愿提他,愤愤地道,“自那日打伤您他就来了府上,说是登门谢罪,赖着一直不肯走,便跪在廊下了。”
阙停乍一听闻竟是一惊,不由自主抓皱了氅衣袖口:“周围的眼线是否清干净了?”
“侯爷莫慌,”古灼道,“属下一直亲自盯着,周边已经无人了。”
“那便好。”阙停这才放下心来,慢慢靠回背后的枕上:“我睡了多久?”
“两日了,侯爷。”古灼道
“所以……你就让朝心来跪了两日?”
古灼不答,似是在赌气。
一声轻笑,阙停微微散乱的鬓发垂进了衣襟里。一直看着古灼在军前威风凛凛,实则还有些少年心性:“好啦,别气了。让他进来见我。”
闻言,古灼有些发怔:“到……这里吗?您的卧房?”
“嗯。”阙停极轻地应了一声,双眼微阖,仰头靠在软枕上,“去吧,我没事。”
古灼迟疑片刻,起身离开。
许是因为疲累,就这么靠了片刻,阙停又有些恍惚了,一时间又要睡过去,却猛然又想起还要见一个人。
于是静静地,他掀开眼帘,看到一人的侧脸近在咫尺。
阙停并不十分认得这个人,但凭直觉可以知晓,那便是朝挚。
因着那次重伤,阙停开始有了手冷的毛病,即使在这暖和的初春也未见好转。氅衣虽然足够保暖,但若只是披着,也暖不着手。
朝挚就这么轻而又轻地握了他的手,将被衾往上拉了些。
手背上刹那间融开一片暖意。阙停一动没动,仅有一双眸子半睁,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两日不眠让朝挚显得有些憔悴,此刻倒是全神贯注,生怕吵醒了他。
阙停垂着的眼睫动了动,朝挚一瞬间僵住了。
他回过头来,表情像是受了惊,与阙停四目相对,窘迫得什么都忘了,就定在原处。
那样子在阙停看来,着实是很好笑。他眉峰舒展开,唇角忍不住微弯,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在做什么呢?”
“不是!”朝挚一下子退开了三步远,磕到了后头的衣架,又急忙扶住,“我……”
“再过来些吧。”阙停轻缓地道。
朝挚身形微僵,一时没动。然而招架不住阙停侧首一直盯着自己,就听命站过来些。
“雁三城守将,戍卫凫雁、归雁、戚雁三城,统兵十余万,守着西北最坚强的一道关。”阙停道,“朝将军必定有过人之处。”
“但将军的过人之处,应当不在于对陛下的百般忠诚。”阙停捋着被衾边角,淡淡地道,“否则,我现下就不能在这里了。”
朝挚身形一震,眉间蹙起:“侯爷说这些,在下并不知是什——”
“我不喜被他人用官职称呼。”阙停直接打断道,“弘毅未曾告诉将军么?”
“在下……并未与同公子如此深交,未曾听他提起过。”朝挚如实道。
“旁人当面以官职相称,背地里大致也如此,一声阙侯,再无其他。”阙停抬眼望着他,语气渐冷,“旁人不知,大宋皇族除却一个姓氏,又给我带来了什么。”
“在下不知。”朝挚听了这话,倒是有些心冷失落了,“在下,不过是芸芸旁人中的一个。”
他心里压着一份难以名状的情愫,让他在当年筵席上为阙停一人山呼,让他情愿一生追随阙停守在西北大漠。但他说不好那是什么——也许不仅是热忱与信赖,还不动声色地含了情欲。
而心里压着情欲的朝心来,对于这般的人物来说,与旁人并无差别。
“不。”阙停温和而坚决地道,“朝将军于我而言,并不一样的。将军是唯一来援我之人。”
朝挚盯着那人,看他眼里的水波,看他上扬的眼尾处染着的微微绯色,就这么眦目欲裂,不自觉间眼眶都潮润了。
他静静地等待着,知道就要听见一句肖想三世也不敢梦见的话。
“望将军,往后以字相称。”阙停说着,轻轻笑了,“唤我无求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