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黎绪

蒋佑冬独自坐在一张四人桌的里侧，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

他的右边是图书馆整面的玻璃墙，虽然墙面做了隔光处理，却还是没能隔绝全部的阳光。

阳光穿过玻璃，柔柔地洒落在桌面上，书本上，和蒋佑冬的半侧面容上。

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的书本纸页上，睫毛微垂着，高挺的鼻梁隔阻了阳光，让他的左半边脸隐在暗处，更显沉静。

蒋夏楠的记忆里浮现出另一个场景，蒋佑冬坐在宿舍的书桌前，身披晨光，对着他微笑，这让他一阵鼻酸。

这是十几天来他第一次见到哥哥。

蒋佑冬在翻页的间隙抬了下头，正好看到不远处怔怔注视着他的蒋夏楠。

蒋佑冬的手顿住了，食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一下，轻轻划过被他捻起的书页。

他合上书本，快速站了起来，隔着大半个图书馆，和蒋夏楠对视。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他依然不确定蒋夏楠的来意，他在等蒋夏楠主动开口。

蒋夏楠却没有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不等他反应，蒋夏楠快速转身离开了。

蒋佑冬没有追上去。

其实这些天，他一直都知道蒋夏楠的动向。

虽然心里清楚如果想要拉开距离，就不该过度关注他。

但时不时地，总是会好奇小家伙在做什么。

他坐在自己的教室，将神识最大限度地外放，就可以隔着窗户，看一眼蒋夏楠。

小家伙并不是每次都在认真听讲，偶尔也会发呆。有时会跟身边的秦沛打闹，眉眼弯弯，是蒋佑冬记忆里的生动模样。

晚上坐在宿舍楼顶，他也会借着夜色做掩护，让神识离蒋夏楠更近些。

近到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他的眼睫，他小心翼翼，生怕被谁发现似的，凝视着这张秀气漂亮的脸。

沉睡着的小家伙呼吸平稳和缓，这是他亲眼见证着长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少年。

蒋佑冬笑了笑。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自己的笑里，有多少无奈。

蒋佑冬心想，这样也好。

即使有天自己离开了，小家伙也应该不会不舍了。

食堂里，蒋夏楠扫视了一下常吃的几个窗口，已经没什么菜了。

没什么胃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食堂来，他停住漫无目的向前的脚步，转身回宿舍。

他忘了，他去找蒋佑冬，是想问问他为什么不去吃饭的。蒋夏楠停住上台阶的脚步，回身向下走了几阶。

心里乱成一团，没走几步，蒋夏楠又站住了。

刚才在图书馆看到蒋佑冬抬头时，他其实是想直接上前去的。可是蒋佑冬看向他的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犹豫和防备，被他捕捉到了。

哥哥不想见到自己吗？

蒋夏楠慢慢转身，继续爬台阶，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黎绪斜斜侧躺在床上，探着半边身子看向门口，他已经准备午休了。见蒋夏楠这么快回来，惊讶了一瞬，问他：“你没跟你哥去吃饭吗？”

蒋夏楠闻声默叹，还吃饭，话都没说一句。

“嗯......图书馆人太多了，没说话，就回来了。”蒋夏楠换了鞋，洗了手，才回到书桌前坐下。

“那你吃饭了吗？”黎绪听他声音就知道他情绪不佳。“我柜子里有面包，还有薯片，你要不咬两口垫垫？”

“没什么胃口......我待会饿了自己去拿。你快睡吧。”蒋夏楠趴倒在桌子上，眼前还是蒋佑冬望向他的那个眼神。

“......”黎绪躺下去，又侧头看了一眼蒋夏楠，没有说话。

他早就发现，蒋夏楠其实特别依赖蒋佑冬，从秦沛嘴里听到的内容也印证了这一点。

感情那么好的兄弟俩，只是分个班就能冷淡到好像陌生人一样。

再联想到林子辰......他和林子辰也认识快十年了。

第一次见到林子辰，是在兴趣班的厕所门口。5岁的黎绪正穿着一条攒带背带裤憋得满脸通红，嚎啕大哭。

黎绪年纪小又好动，为了避免玩的时候带子总滑下来，黎妈妈给攒带上卡了两个别针。可是这样一来，黎绪也没办法自己脱裤子上厕所了。

使劲拽过，捏过，怎么也打不开那两个钢制别针，在黎绪已经快要憋到极限的时候，林子辰出现了。

林子辰第一天来兴趣班，学艺术剪纸，背着书包正在去教室的路上，手里还拿着妈妈新买的剪刀。

俩人一般大，林子辰却比黎绪冷静沉着得多。

他看了一眼被两个别针拿捏住的小黎绪，拉了拉自己的书包带子，走到黎绪身边，抬起手，用了点劲儿，“咔嚓”，一剪刀剪断了黎绪的背带裤带子。

......

黎绪愣住了，哭声戛然而止。

林子辰握着剪刀的手又伸向另一边带子，“咔嚓”，黎绪的裤子应声而落。

那天，光屁股的黎绪，是哭着冲进厕所的。

黎绪躺在床上，每次想起这段往事，都会忍不住想笑。

或许对于林子辰而言，自己也是那个毫不留情抛下他的人？

这么一代入，他好像能理解为什么林子辰每次都冷着脸躲开他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心虚。

他拿出手机，翻了翻自己和林子辰的聊天记录，很多天没有联系了，最后一条信息止于出分班考成绩的那天早上。

-早餐放在你桌肚里了，快点，别迟到。

是林子辰发给他的，他当时正卡着早自习打铃的点儿往教室狂奔，没来得及回。

分班考成绩出来以后，林子辰就不理他了。

造孽啊。黎绪暗叹一声。

他想了想，敲下几个字，点了发送。

-你最近怎么样？

隔了几分钟，没有收到回复。

他又发过去一条。

-周六有安排吗？

他之前好不容易抢到两张live house的门票，今天刚寄到手。林子辰偏好听轻摇滚，那个乐队他查过，是林子辰会喜欢的风格。

还是没有回复。黎绪有些泄气。

“去打球吗？”蒋夏楠突然出声。

“？”黎绪扭头看看蒋夏楠。疯啦，午休时间去打球，下午课还上不上了？

脑子里是这么批判的，可动作却没停。他快速翻身下床，“去！”

林子辰不理他，他也很憋闷。睡什么觉，不如去打球。

高一的宿舍管理还是比较严格的，午休时间不能喧哗吵闹，两个人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溜出宿舍楼。

顺着台阶一路走下去，路过图书馆的时候蒋夏楠没忍住偏头朝着蒋佑冬坐的位置看了一眼。隔光的玻璃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刺眼的光，什么也看不到。

“你哥还在图书馆啊？”黎绪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可能吧，不知道。”蒋夏楠心不在焉。

黎绪突然特别想知道，被留下的人是什么心情。“问你个问题。”他斟酌着开口：“你生你哥气的原因是他没告诉你自己要考去重A，还是因为你努力了却没他考得厉害？”

“我没生他气。”蒋夏楠矢口否认，又瘪瘪嘴，“好吧，当时确实有一点。但是我不理他不是生他的气。”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跟我在一块儿，一直都没分开过。以前有任何事都是我来做决定的。”蒋夏楠低着头，踢着一块小石头往前走。

“他吧，没有一点主见，以前买个饮料都要跟我拿一样的，我都习惯了......我其实也在想，是不是我的问题......”他看到自己脚下的影子，伸手去指：“但这么些年，他就像我的影子一样，如果有一天你的影子突然丢下你自己跑了，你什么感觉？”

黎绪默然，这什么烂比喻，影子要是跑了那还得了。

但是他听懂蒋夏楠的意思了。

这个人的存在变成了习惯，从来没想过会分开。

结果这个人丢下自己跑了。

是谁都得发疯吧。

他突然觉得林子辰不理他，才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