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烤鸭案（下）

惊雷乍起，大雨磅礴，无尽的滴答声在地面响起，远的，近的，荡出一片涟漪。天与地笼罩在一片阴影中，让人心情无端端压抑起来。

此时刑部大堂内气氛也是一样的沉闷，皇上着令刑部、大理寺、督察院组成三法司，共同审理此次的烤鸭下毒案。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互相推诿扯皮，谁也不愿牵扯进来，人人尸位素餐，毕竟一头是皇上，一头是皇长孙，有可能是未来的皇上，另一头是手握重兵的三大塞王，随便拎出来哪个他们也得罪不起啊，一旦牵扯进这种皇家秘辛，轻则丢官杀头，重则祸及家人，哪个愿意出这个头？

大理寺卿快要致仕，只想平安告老还乡，咳嗽数声后缓缓说道:“大理寺作为慎刑机关，主要管理对冤案、错案的驳正、平反，审理案情实不属于我司职责所在。”

“林老此话在理，刑部主管审判，此案乃尚书大人分内之事矣。”左都御史沈时章捋着一把胡须摇头晃脑道。

“此言差矣！”刑部尚书瞬间火大，腾地一下站起来，“督察院向来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沈大人平日上朝句句不离忠君爱国，为君解忧，言辞凿凿，一身正气，怎的这会成了缩头乌龟了？”

“你也说了’小事立断’，这是小事吗！”

……

眼看着几位朝廷命官犹如泼妇吵架般掐做一团，徐允恭“啪”的一声将手中茶盏摔在地上，众人目光如炬，齐唰唰扫向他。徐允恭面色自若，沉声道:“一时失手摔了茶盏，对不住各位大人。”

因着这个插曲，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大理寺卿身边的一个幕僚站出来，在自家大人耳边耳语了几句，林老边听边点头，到了最后面上一派轻松之色。徐允恭心头一跳，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见林老笑着看向大家，道:“老夫有条妙计，不知大家可愿意听听。”

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闻言，齐齐说道:“林老快讲。”

“我等确实不适合掺和进这皇家之事，倒不如从外间另寻一个擅长断案之人来接手此案，不知各位意下如何？”若是好了，三法司慧眼识人有功，若是真有个什么，到时候自然也可以拿此人顶缸，怎样算也不吃亏。

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眼前一亮，异口同声道:“好主意！不愧是林老啊，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哈哈。”

“不可！”徐允恭出言打断，“皇上既然命三法司会审，又岂能假手于人辜负圣意。再者我们又何处去寻那擅长断案之人？”

林老正等着他这句话呢，闻言立刻接道:“上次你悬赏抓人的那个叫什么张无柳的不就很擅长刑名断案？老夫看这次还是找他。”

“她不行，一个山野草民焉能当此大任？她……”徐允恭话未说完就被打断道:“就定他了，无需赘言。两位大人，听说太白楼新来个厨子，做的佛跳墙真乃一绝，老夫做东，不知二位大人可愿赏脸？”

“自然自然，林老请。”

“二位大人请。”

刚刚还吵成一团的三个人，此刻却恍如无事人一般，谈笑自如。

徐允恭握紧身侧的手，面色阴沉。

楚楚得知有大案，尤其赏金还非常丰厚的时候，心里雀跃起来。她看上了一处铺子，想买下来，这样她多少有个进项，有了钱，她才有底气。还有她不想总住在客店里，洗个澡都要偷偷摸摸的，实在不方便的很，有了自己的家，她也能住的舒服安心点。

来传话的衙役对楚楚说道:“你按着这个地址去一趟，大人说你去了以后自然就了解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了。”

楚楚手里捏着那衙役给她的地址，一路来到一处碧瓦朱檐的高门大院前，扣了扣门，随即有小厮开门将他迎到了一处花厅里。

负手而立的少年转过身，定定看了楚楚片刻后，清俊的面容上难掩惊诧“师姐？”

楚楚怔住了，努力回想一下，好似是小玩子的男朋友？曾经在燕王府内见过两次，不过每次都是行色匆匆，所以刚才她一时没认出来。

她蹙紧眉尖，问道:“林大人让我来见的人就是你？涉案之人是你的什么人？”

朱允炆急急道:“师姐，是仙仙出事了！她开的烤鸭店不知被谁做了手脚，送进宫的烤鸭被人下了毒，皇爷爷险些误食了，幸亏他身边的杨贵妃先替他吃了一口，皇爷爷这才幸免于难。现在仙仙已被下了大狱，哦，对了，还有四叔府里的两个奴才也牵连进去了。对了师姐，你不知道，四叔四处找你，人都消瘦了许多，你究竟去哪了？”

楚楚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完，静静看着他平静道:“说完了吗？说完的话我走了。”

朱允炆急忙拉住她的胳膊，楚楚侧头看了他一眼，朱允炆慌忙撒开，涩然道:“师姐这是怎么了？仙仙一直在念叨师姐，思念师姐，还有四叔一直四处奔波找寻师姐下落，连你和仙仙的家乡花果山都去了一趟。”

“花果山？”楚楚诧异，旋即又明白过来，一准是小玩子那个家伙信口胡诌的。她无奈摇摇头，冷冷道:“别在我面前提这两个人，还有这个案子我也不会接的。”一个害得她莫名其妙穿来这个陌生的时代，一个是骗身骗心的大骗子，她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交集。

朱允炆不解道:“为什么？仙仙打小和师姐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感情一向深厚，就算她做了什么让师姐生气的事儿，师姐要怎么罚她都可以。如今她身陷囹圄，师姐岂能见死不救？”

“打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楚楚唇边泛起一丝讥诮，冷然道:“长孙殿下搞错了，我不是她师姐，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师姐留步！”朱允炆心焦如火，“我不知仙仙是哪里惹到了师姐，四叔又做了什么让师姐避而远之？可我觉得一个让四叔倾心，让仙仙惦念的女子不该是一个冷漠无情，见死不救之人。”

楚楚冷然道:“这里每天都有冤假错案，你管得过来吗？如果不是事情涉及到你，你还会出手相助吗？”

“我会！”少年年轻稚嫩的面庞上带着刚毅凛冽，他看着楚楚，眸色坚定，“只要我知道的，我必然会管！”

楚楚有些失神，眼前年轻坚定的面庞与记忆里自己刚刚进入警署宣誓时的脸庞重叠在一起:我志愿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为促进社会公平正义、保障人民安居乐业而努力奋斗！她想起爸爸对她说过一句话:不是穿上这身警服才是警察，而是从内心里把自己当个警察。

她抬头看了看雨过天晴后的碧空，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在哪，当一个好警察，一直都是她的理想，不是吗？

与朱允炆达成不将她的行踪泄露出去的共识后，楚楚抱着卷宗回了客店。至于不将行踪泄露给谁，朱允炆心知肚明。

刚走到客店，迎面又碰到了徐允恭。他看着楚楚抱着的卷宗，狭眸里落了郁色，冷眼睨向她:“你可知此案凶险无比，就连三法司的人都不愿接手，你有几条命敢……”

“这是我的事儿，”不待徐允恭说完，楚楚冷声打断他。

“你！”徐允恭面色阴翳，冲口而出道:“此案同样涉及燕王府，你接手此案势必会遇到朱棣，你不是一直在避着他吗？”

“我需要生活，”楚楚从容不迫道:“况那已是前尘旧事，我早已忘怀。待此间事了，我自会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你要去哪？”徐允恭惊道。

“和你无关，魏国公，我再说一遍，这是我的私事，和你无关。”

“我知你厌恶我，”徐允恭黯然道，“从前我出言不逊，后来又设计陷害于你，你厌恶我属实是应该的。”他缓了口气，望向楚楚的眸光炽热而坦诚，“我会一一还给你。”说完他大步离开，楚楚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今天究竟怎么了，甩了甩头，转身回了客店。

到了晚间，客店一阵喧哗，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乱了半个时辰，方静了下来。楚楚好奇地打开门，走了出去，到了一楼大堂，眼前景象让她震惊无比。

此时的客店空无一人，周围都是徐允恭的府卫，应该店里的人就是被他们清走的。徐允恭后背是血的趴在藤屉子春凳上，她方蓦地惊觉白日他话里的意思。

楚楚抬眼望去，他的后背或整或破，竟是无一点好处。面白气弱，无半丝血色。他从来张扬恣肆的脸上，此刻痛苦地扭曲着，见了她偏偏如从前般斜了眸哼笑声。

只是声音没了从前的中气十足，却是虚弱不堪。

四平压根不敢进来看，眼角泛红地蹲在店门外。

是他给国公爷上的刑，当时张姑娘挨了多少鞭，国公爷就让他翻了一番，说欠了张姑娘的要双倍奉还回来。

为了瞒过去，国公爷还特意从马上掉下来，摔断了腿，以此来向林大人告假。

“我说了，欠你的，还你。”他死死咬着牙根，不让喉咙间的呼痛声溢出，苍白着脸问她:“你满意了吗？”

楚楚闻言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惊慌无措道:“你，这是为何？”

徐允恭艰难地抬起头，平日冷清的眼眸渐渐深沉，氤氲出她看不明白的雾气，他轻轻叹口气，低声说道:“我以为你明白的。”

楚楚别开脸，她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姑娘，焉能不明白？只是她与这个世道，这里根深蒂固的落后思想格格不入，她不能也不敢把自己交付出去，她已经伤过一次了，她不想再体会那种锥心之痛，她信不过朱棣，也同样信不过他。她现在满心满脑想的都是回家，回到温暖的家里，回到爸爸妈妈身边。

他目光温柔，坚定地看着她，“楚楚，我心悦你。我知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我会等你。等你愿意做我的魏国公夫人，我会用正室之礼风光迎娶你。虽是继室，可我却绝不会委屈你。”

楚楚脑中空茫茫的一片，停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正色说道:“魏国公，承蒙错爱，可我无意再嫁人，也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说完楚楚就转身上楼。

徐允恭久久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瞳仁墨色沉沉，涟漪层层，手忍不住捂上胸口，那里涌上密密麻麻的痛意，难受得令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