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年关了,日头也暗得越来越早了。说是下午,但等郑南衣随着宫尚角迈上晃悠悠的小舟时,已经是月影浮沉,星河渺渺。
木桨吱吱呀呀的,伴着水声,听得让人困乏。
宫尚角是个能站着绝不坐下的人,一路以来都站得笔直端正。
与之相反,郑南衣是个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人。甫一上船,她就开始寻找落座的地。
但或许是因为宫尚角并非贪图安逸之人,这叶渡河的小舟实在没什么可以坐的位置。
郑南衣便也跟宫尚角一样老老实实站着。
河道蜿蜒,每逢拐弯时就带起风雪寒意,随着水雾浸到骨子里。
“是我疏忽了。”
“嗯?”郑南衣不明所以地看着忽然回头的宫尚角。
肩上忽的添了重量,坠得郑南衣还有些脚步不稳。鼻尖萦绕着馥郁柔和的月桂清香,丝丝缕缕扣人心扉,直把郑南衣迷得有些找不着北。
贴着两颊的玄色毛领暖绒绒的,甚至还带着对方身上炙热的体温,温暖到郑南衣下意识就蹭了蹭。
但她很快还是反应过来,她抓住宫尚角的衣袖,摇了摇头,“不行,角公子。”
“你把衣物给我了,你也会冷的。”郑南衣伸手,试图把狼毛大氅解下。
她只是拉住了宫尚角的衣袖,宫尚角却主动握上少女纤细冰冷的手腕,“我内力深厚,一点霜冻,奈何不了我。”
大掌不容抗拒地拦下郑南衣的动作,将她另一只手也收进自己掌中。
“还冷吗?”
郑南衣专注于抗衡宫尚角桎梏她双手的力道,没听见也没心思注意宫尚角在说什么。
在她为了拯救出自己的手,拼命往一边扒拉而差点带着宫尚角栽水里时,还是宫尚角当机立断,薅着她的后脖领将人给拽了回来。
“旱鸭子就别乱动了。”
郑南衣有些后怕地站稳了脚,在听到宫尚角的取笑后,便习惯性地拿手戳他腰。
指尖触到顺滑冰凉的绸缎的那一刻,郑南衣恍如梦中惊醒。
他们早就不是六年前的模样了,这里也不是郑家。
郑南衣仿若触电般迅速弯曲手指,收回动作,“对不起,我逾矩了。”
郑南衣在躲他。
宫尚角心中晦涩不已,他早该预料到的,不是吗?从他拒绝她的那一刻,他就该有彻底退回朋友的觉悟。
但,到底是心有执念,不肯放,不肯退。
直到小舟触岸,两人都未再说一句。
金复守在船上,替远去的郑姑娘拘了把泪。得罪角公子,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郑南衣没有来过月宫,见周遭都是死气沉沉的景色,心中颇为压抑。走得越久,她越觉得此处像个荒冢,下意识便跟紧了宫尚角。
宫尚角好几次都能被身后紧紧跟着的尾巴撞得往前一倾。待他稍微停顿时,郑南衣又会小声同他道歉,无声地退了回去。
然后下一次继续贴着他的后背走,像是被狗撵一样,越走越快,越走越挤,仿佛不他挤到草堆里誓不罢休一样。
被宫尚角按着后脖颈,推到他身前时,郑南衣抱歉地看了一眼宫尚角。
她真不是故意要拽人腰带的!
还好宫尚角的腰带够紧实,不然明日宫门就得传出流言。
惊!堂堂角宫宫主竟被狂徒扯下裤腰带!
这到底是人性的沦丧还是道德的缺失!
有了宫尚角的安抚,郑南衣确实感觉没那么害怕了。因为她眼下有更发愁的事。
宫尚角擒住她的后颈,不断抚摸的姿势,实在太过暧昧,远远超过作为朋友的界限。
然而不等郑南衣和宫尚角说清楚这事,眼前忽然出现飘飘忽忽一道白影。
郑南衣浑身一僵,下意识将手放在腰间暗器上作防卫状。
宫尚角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挡在她面前,率先和来人交谈起来。
透过露出的浅淡光影,郑南衣看清了这位新晋长老的面容。
清冷缥缈,泠然似上弦月。最奇怪的是以他的年纪,墨色长发中不该有这么格格不入的霜色。
郑南衣曾听闻至情至性者,会有一夜白头的事。她猜测这位月长老或许也是如此。
她打量月长老时,来人也在打量她。
少女身上的大氅一看就是宫尚角的手笔。一路走来时,宫尚角也是毫不避违地护着她。
他很难不猜到宫尚角对她的心思。
可他分明见过上官浅的模样,与眼前这个相去甚远。
“走吧。”宫尚角径直挡住了月公子的视线,让人无从打量。
月公子双臂环绕,有些讶然地瞥了一眼宫尚角。
他不算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既然宫尚角并不想让他窥探,他便彻底收敛了打探的心思。
毕竟,眼下最令人头疼的是里面那位少爷。
前些日子,为了一个叫郑南衣的药人冲撞长老就不说了,最近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草药,谁也不理,谁也拦不住。
眼看着云为衫都劝不动人。月公子实在没法,只能把角公子请了过来。
郑南衣的任务是和云为衫搭上话,所以她只奇怪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便和云为衫相伴走远了。
只需要一眼,郑南衣就能看出云为衫不对劲。
尽管以往的云为衫也总是温吞冷静的模样,但眼里处处都透着清醒的算计,明亮又狡黠。
而现在这个人,眼神迷茫又恍惚,仿佛陷入一个巨大的空洞之中。
“你怎么了?”
郑南衣拿不准云为衫的变化是因为什么,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
“无事,你怎么跟着宫尚角一起?”
郑南衣谨慎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屋舍,“不知道,他只是点明要我一起来月宫。”
“我担心,他在……”
云为衫心中一凛,“他怀疑我们。”
“其实不仅是他,”
郑南衣不解地看这样云为衫,发现她神色尤为肃然。
“宫子羽好像也开始怀疑我了。”
“啊?!”
他怎么会?
郑南衣觉得这消息实在匪夷所思,按宫子羽那个柔善的性子,除了宫尚角两兄弟,他基本把谁都当成善良无害的好人。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宫子羽最近很反常,你要是和他撞上了,千万小心。”
云为衫的嘱咐非常情真意切,更主要的是,她看郑南衣时严肃担忧的模样,让郑南衣不得不后背发凉。
宫子羽这癫公又搞什么幺蛾子。应该不会专找她发癫吧?
先不说宫子羽反不反常,郑南衣觉得云为衫是实打实反常。一问她月宫的事就恍恍惚惚的。
“你认识那个月长老。”
郑南衣的语气很是笃定,听得云为衫微蹙了下眉,她反问道,“他是宫门长老,如何不认得?”
“好吧,我看你刚才和月长老的对视,还以为你们之前就认识了。”
云为衫三言两语将郑南衣的好奇又给打了回去,见她毫无戒心地抛下这个问题,云为衫清楚自己赌对了。
郑南衣确实没什么做刺客的头脑。
云为衫最后给郑南衣展示的情报是月公子的一些药方。
郑南衣粗粗扫了一眼,忽然意识到这些东西居然并没有在长老院那里备案。
她想起徵宫一应事务,医毒暗器,大大小小,全都事无巨细地记录在长老院那里。
而月宫的东西却藏地好极了。
这些人还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
就可着宫尚角和宫远徵两个人薅了是吧!
情绪大动之际,郑南衣又感觉五脏六腑充斥着那股难言的燥意。
云为衫本就和郑南衣手挽手地走着,郑南衣一动,她就能感觉出动静。
“你怎么了?”云为衫见她额上有汗,很是燥热的样子,有些不可置信地伸手去探郑南衣的额头。
她,不会也中半月之蝇了吧。
但只是症状看着有点像,实际上却大为不一样。
云为衫掌下的肌肤冷得吓人,额头上也只是密密麻麻一层冷汗。
郑南衣身上一点都不发烫,相反,冷得像是从寒冰莲池里捞起来的冰坨子。
“你怎么这么冷?”
“可能最近有些风寒吧。”
郑南衣看着一副懵然无知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劲。
“是他给你……”云为衫觉得自己的话太残忍,到底没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