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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集·大地龟裂,山海可平

剪爱不奇怪

那天之后两个人谁也没再提这个事儿。

晚上的职工食堂人不多,许多人都回家去了。布尔津在炉子边烤火,背对着大门,前胸烤的暖烘烘的,后背冻地冷飕飕,眼看着好几拨人都已经吃完从食堂离开,还没见到石尔齐来。

布尔津走出食堂门,阴沉的天又下起雪来。

抬头,干枯恣意的树杈把头顶的天空划出好几道伤疤,簌簌坠落的雪从微不可见的颗粒变成了肉眼可见的六边形,降落的速度也跟着慢起来,风一吹,摇摆好一阵,才缓缓落在睫毛上,布尔津眨了下眼,刚低下头,就看见石尔齐站在自己面前。

石尔齐4点的时候看着表,想着今天不要吃晚饭了,5点的时候,想着布尔津那么容易饿估计已经准备去食堂了,6点的时候,想着我现在去能碰上他吗,7点的时候,想着这会儿肯定碰不见,我就去食堂看看,看看有什么吃的,对,只是看看吃的。

可还没到食堂门口,他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食堂门口有两级台阶,布尔津跨步下来,迎面的风一点没让他瑟缩,新理完发,露出修长的脖子,停下脚步,仰着头,飞雪来临的时候,他就站在那迎接,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石尔齐的脚不听使唤,他是鬼使神差站到布尔津面前的,他想伸手,拨开那落在清晰眉眼上的雪花,但那样太过暧昧,他只能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服角。

“你怎么这么晚来吃饭?”布尔津皱着眉,叹了口气。

“有点忙。你吃完了?”石尔齐想着客套一下就分开。

“没,在等你。”布尔津说的理直气壮,好看的眉毛还拧在那里,话里带着埋怨,又带着讨好。

石尔齐没想过他会这么说,一时答不上来。

“走吧,出去吃,里面就剩下骨头汤了。”

“不了,我晚上还要加班。”说着就绕过布尔津往食堂里面去。

布尔津揪着石尔齐衣服领子就给他拎回来了,“陪我吃,我有事跟你说。”

又进江南春,坐的还是当初靠窗的位置。

石尔齐眉毛看眼睛,眼睛看鼻子,鼻子看着嘴,嘴里塞满了食物,愣是一句话不说。

“帮忙挑个刺。”布尔津说着,夹过来一大块鱼腩肉。

石尔齐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拿不准他什么意思,又立马像个鸵鸟把头埋了起来,认真挑刺。

“我干嘛了,你那么怕我。”布尔津没好气地问。

“没有。”

“那你就是烦我,要躲我。”

“没有。”

“那是什么?喜欢我?怕羞?”

筷子“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石尔齐望着布尔津,对方翘着二郎腿,一手搭在椅子把上,一脸的云淡风轻,还信手招来服务员,再拿双款子。好像全世界耿耿于怀的只有他,小心翼翼的只有他,委屈纠结的只有他。

布尔津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筷子,转身看着他,抬了抬下巴,示意石尔齐接住新筷子。

石尔齐愣是没动,布尔津这副样子让他觉得自尊心都被烧成了灰,又羞又恼,气的胸口一起一伏,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他怎么可以,就这样在大庭广众说出来,那三个字当初自己鼓了多大的勇气,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轻易,他咬牙切齿,“你听见了对不对?”

“没听见。”布尔津回答的时候语气都没变。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你就说你没听见?”

“我是没听见,我是看见的。你当初也没打算让我听见不是,捂那么紧。”

石尔齐像泄了气的皮球,半晌说不出话来。

布尔津不由分说把新筷子塞进石尔齐手里,把鱼拿回来,挑好刺又递过去,“先吃饭。”

这些天,石尔齐又急又怕,怕布尔津听见又怕他没听见,夜里辗转反侧,想不通自己是着了魔为什么要那么做,但心里又隐隐希望布尔津能回应他,想见他又不敢见,左右为难,简直要把自己急出病来。

这会儿,石尔齐看着布尔津,才几天功夫,下巴生出了胡茬,鼻梁上还蹭出一道浅浅的伤口,还在给另一块鱼挑刺,手指灵巧,又很耐心,好像谁都不会打扰他。

石尔齐像缴械投降的士兵,想着今天就算是所有的自尊骄傲都碎一地也要求个明白,有气无力地问,“所以呢?我是不是奇怪?”

果不其然,那块挑好刺的鱼又被夹到了自己盘子里。布尔津手上的动作没停,回答的干脆利索,“没有,不奇怪。”

“你犯不着安慰我,你可以直说,我知道自己很奇怪,我想了很久,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我就是,就是忍不住…但我不打算否认事实,所以你不要想着糊弄过去,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我回不去了···”石尔齐声音很轻,本就带点鼻音,这会儿已经成了哭腔。

“忍不住什么?喜欢我?”布尔津接过话茬。

“你,你就非要把这三个字说出来。”石尔齐脸色发烧的疼。

“对,我要你清楚清楚说出来。这种事没说出口尚有回旋的余地,说出来了就得面对,你似有若无地撩拨我一回,却想从我这要个明白答案,公平吗?你想知道我怎么想的,你就先承认你是怎么想的。”

店里已经不剩什么人,只有偶尔传来的碗碟声,石尔齐感觉心脏被人攥的疼,再怎么紧紧闭上眼,晃眼的大吊灯的光还是从眼前散不去,眼泪无声地淌了出来。

沉默了很久。布尔津叹了口气。“哎,我就知道,逼你到头来还是我遭罪。别哭了。”

石尔齐模糊着眼看着布尔津正拿手给他抹眼泪。

只听见布尔津跟他说,“说了就得负责,你躲不掉了,你知道吗?我是真没想到,你会先说出来。你还小,没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如果你见了更大的世界,就会觉得我实在不算什么。”

“那天从你家出来,我就在想,是不是我失了分寸,你太善良,谁对你好你就拒绝不了,如果是那样,我就是罪魁祸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布尔津定定看着石尔齐,说得很慢,生怕哪个字他没听进去。

“你的结论就是我涉世未深,分不清好坏,产生的一时错觉是吗?所以我承认那三个字,我就能证明我的心意了是吗?”石尔齐问的咄咄逼人。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和你一样忐忑。你犹豫的我也纠结,你害怕的我也恐惧,你分不清的我也不能确认,你说你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我也无数次回想,也想搞清楚到底是从哪儿开始不一样的,我不是要你证明你的心意,我是要你知道,我们跨出了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如果,现在,你还有那么一丁点的顾虑,你喊停,我们还是我们。我一无所有,但你不一样,你才刚18,18岁是无所畏惧、所向披靡的年纪,但做了这个决定,就要畏首畏尾,时刻有把剑悬在头上。别人花季恋爱、结婚生子,而你要东躲西藏、见不得光,你明白吗?我怕你根本搞不清是怎样的深渊,就跳下去。”布尔津红着眼,说完扶着额头叹气。

石尔齐哭红眼睛看着布尔津,“你和我一样,和我一样?”

布尔津很无奈,“我不喜欢你,每天眼巴巴的望着你,傻兮兮的等着你,那么多好人家的姑娘在我眼前晃,我就非想和你一起吃饭。”

那天是3月6号,惊蛰。

春雷惊万物,万物复生机。

石尔齐知道这份感情上不了台面,但让他断了,他做不到,让他藏着,他也藏不住。从江南春回家的路上,他看着布尔津的侧脸,想记住那里的每一寸皮肤。

两人还像以前一样,隔三差五吃饭,一起读书,一起逛公园,但彼此知道他们和过去不一样了。

可上天并没有给两人多好的机遇,刚逃过暧昧的忐忑,就掉进了被人厌弃的恐惧。

5月的时候,石峰半退休当了顾问,每天在家里种花养鸟,石妈妈则像个热心大姐,热衷于邻里生活。

27号,那是一个普通的不能更普通的早晨,石尔齐正在门口换鞋,妈妈喊他,“齐齐,刘阿姨家的孩子想借你以前的数学书,还有你的笔记。”

“哦,就在书柜下面的箱子里,我先走了,你翻一下吧。”

早上到了厂里,石尔齐就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胃里隐隐作痛,后来感觉心脏都虚空起来,正在拆卸曲轴皮带轮的时候,猛然意识到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来不及跟师傅说,就冲出了车间,一路上飞奔,跑的速度太快,脚掌都要冲破鞋子,整个人向前的惯性几次要把他跌出去,推开门的时候,还是迟了。

妈妈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石峰一根烟接一根烟,满屋子烟雾缭绕。大姐站起身,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伫在门口的他。

那个牛皮刻字的本子此刻正摊开在地上,摊开在阳光下,摊开在目光中。

石尔齐在本子的扉页写了一段话,

黑暗蚕食了光

我已不祈求人生天气晴朗

我遇到一双手

带来暖风

拨散云雾

我想牵起这双手

却不能

我不能爱这个人

却已经爱了

穿插在发动机设计图里的,是数不清的素描,有时是一双修长的手,有时是那双手的主人,或坐或立,或向他跑来的时候,神情动人···

石尔齐走过去,想把本子捡起来,就被妈妈抱住了腿,“你真的?你别这样行不行?”

姐姐冲过来抢过本子扔到一边,“尔齐,你醒醒,你这是中了邪、生了病,咱去看病,把这病治了。”

妈妈像是找到了依据,撑着身子站起来,“对,这都能治,咱去看大夫,把这毛病改了,嗯?走,现在就去。”说着,就像个盲人似的拉着石尔齐,没走两步就撞到了椅子。

叮铃哐啷一阵嘈杂。

石峰捻灭了烟,拿了外套要出门,石尔齐猛的甩开妈妈,拉住石峰,“你要干什么?你不许去找他。”

石峰咬着牙,一把掐住了石尔齐脖子,“他毁了我儿子,还指望我放过他吗!我怎么前面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不怀好意!”

石尔齐双手抱住那只紧紧扼住自己喉咙的胳膊,颤抖着发出声音,“是我喜欢他,是我有病,是我变态,是我脏,是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是我不依不饶,是我求着他,求着他看看我,是我,都是我···疯了的人是我。”

如果说看到本子的时候妈妈是惊诧,那现在字字诛心就是崩溃了,所有人都哭起来,石尔齐觉得外面的天阴沉的像是塌了。

布尔津骑着自行车一路飞驰,乌云都挡不住他的笑脸,从邮局出来直奔厂里。

就在刚刚,时隔6年,他在电话里听见了杨柳女士的声音。他以为他会哭,却只有咧地合不上的嘴角。

“妈妈想你。”好像一千多个日夜的苦难都是小小的考验,这世界给他的不公和委屈都被和解,他要回家去,回去见妈妈,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石尔齐,他要把石尔齐介绍给杨柳女士,杨柳女士一定会夸石尔齐长得漂亮又乖巧···

可他怎么都找不到石尔齐。

一连好几天毫无音信。

布尔津蹲在石尔齐家楼下,终于等到了买菜回来的尔齐姐姐。

“姐姐好,我找石尔齐有事,他在家吗?”布尔津看着尔齐姐姐脸色难看,却拿不准是出了什么事。如果他那时够冷静,就能看出对方眼底的厌恶和恶心,可是那时他怎么也猜不到他们的感情会那样早、那样猝不及防地被揭穿。

“尔齐调走了,他没跟你说吗?”尔齐姐姐冷冰冰的说。

“调,调走了?”布尔津难以置信。

“三天前就走了。”说完就转身上楼去了。

三天前,石峰把锁在房子里的石尔齐放了出了,给他办了手续。

“你去安岭林场吧。你是我儿子,留着我的血,我没办法掐死你,但你呆在这,你妈已经住院了,再多和你说一句,我也要活不成了。你姐马上要结婚成家,要是让她婆家知道她有这么个弟弟,日子怕是也没法过了。你走吧,别怪我心狠,你这样,我们都得被戳着脊梁骨,我活了一辈子,没让人恶心过我一句,要是让人知道你这档子事儿,我不知道我这把年纪得被人唾成什么样。你对不起这个家,我也对不住你,你去林场,就当改造,什么时候这毛病改了,给我来信,我接你回家。要是改不了,我们这辈子都别见了。”

布尔津像热锅上蚂蚁,问了一圈都说是石尔齐工作调动,去向不明。他不信石尔齐是这样不告而别的人,一定是出事了。

但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脆弱,茫茫人海里,如果他消失了,你连一缕气息都抓不住。

杨柳来接布尔津的时候,布尔津已经在宿舍里发了臭,6月天,人却像冬日枯骨。

书记跟在后面,忙不迭解释,“那个布尔津同志身体不适,厂里给他准假休息,想劝他去医院,一直没做通工作···”

一开始听说布尔津家里来人,他是打算把这个无端矿工半个月的知青交给知青点严肃处理的,但隔天一看,接到的是部里的调动文件,再一看,来人坐的双A的车,带路的是省里的王秘书,他就知道布尔津这事不简单。

说完,看了一眼王秘书,神情平静,知道这个说辞说对了。

杨柳把宿舍门一关,宿舍里就剩了母子二人。

杨柳坐在床边,耐心的把布尔津额前的头发轻轻地顺到后面,摸了摸眼角下面的痣,“上次通完电话就再联系不上你,你总是这样,不让人放心。出什么事了么,我帮你,好不好?”

布尔津蹭着杨柳的手,把头偏过来,止不住的泪,哭着哭着,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凑到杨柳怀里,放声大哭,“我找不到他了···我再见不到他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不见了,不见了···”

杨柳一遍一遍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布尔津边哭边说,“我不是不觉得女人漂亮,我也不是就爱男人,我只是喜欢他,他是女人我爱,是男人我也爱,他就算是哪天变成是一缕烟我都爱,我能怎么办?”

“我知道,我知道,去年你辗转寄给我的信里说,你因为你一个人充满了对学习的兴趣,我就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了。”杨柳望着脱了漆的窗棂,轻声说,“没事的,世界说大也大,但说小也小,我们肯定能找到他的。相信我,我答应你一定会接你回家,我这不是来了吗,现在我答应你,一定找到他。”

布尔津抬起头,像是常年跪在庙里的香客遇到了菩萨显灵。

杨柳一边给布尔津擦眼泪,一边说,“但我们需要花点时间,在这期间,你得振作起来,不论是找人,还是等人,都需要力气,不是吗?”

返回北京的火车上,杨柳跟他说,“回北京后你得见个人,不用非跟他说话,但我想着至少见一面。他是你爸爸,叫布常林。”

布尔津长了二十几年,对这件事是没什么芥蒂的,也许是外婆、妈妈、小姨给了他足够多的爱,杨柳和那个人之间的纠葛,如果她自己能过去,他是没什么心结的。

于是,和布常林见面的第一句话,布尔津就语出惊人,“你姓布,那你们单位人叫你布部长,不奇怪吗?”

那人很是老成,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候不仅不以为意还带着几分慈爱,“那你可得当个经理、老师或者编辑,别像我。”

布尔津看着他,大概听出来了是出于政治需要他和杨柳分手的意味,直截了当的说,“我要当什么,才能找到一个人?”

“人我帮你找,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和他在一起,就是我想做的事。”

布常林喝了口茶,这孩子十乘十像了他妈,好像在这世上没有比感情更大的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不像他,懂权衡、擅舍弃。但他偏偏又不够铁石心肠,瞧见这样奋不顾身的人,就好像唤醒了他年少时候藏在心底的那部分,那让他后来几十年都惭愧的部分。

“他是男孩子。”布尔津如实说。

“我知道。”布常林回答得很轻松。

布尔津望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试探的问,“你不生气?”

“那是你的事,就算是生养父母,也不可能掌控自己的孩子,何况,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布常林说话的时候神情总是很冷静。

布尔津也拿起茶杯,喝了口茶。

温热的红茶缱绻出几丝热气,让这个已经许多年没人住过的房子暖和起来。

因为布常林的关系,屋子里多了很多报纸。

1978年1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光明的中国》的元旦社论。社论说:“一九七七年,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人,包括我们的一些朋友和同志,也包括我们的敌人,都在密切注视着中国:中国会向何处去?”

从社论充满激情的政治语言中,布尔津感受到在1978年的初春,坚冰仍未彻底消融,人们熟知的改革开放的那声“春雷”,将在这一年真正炸响。

1978年春节是2月7日。

布尔津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春节,油豆腐烧肉、笋烧肉、白斩鸡、红烧包头鱼、香酥饼干、特制蛋糕、巧克力棍糖···早早摆上了桌。

吃过饭,杨柳、杨梅跑去影院看了被禁多年的《阿诗玛》,这种日子布常林是要去参加团拜的,布尔津和狐朋狗友喝了个大醉回来,屋子里空荡荡的,他瘫倒在沙发上,没开灯,却觉得刺眼。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听见杨柳问他怎么样,他哭着说,“妈,你知道什么是活着吗?上个月我签了个大单,我特想告诉他,特别想听他跟我说你真厉害。年前,我发烧,你问我怎么样,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是我想他,我想让他给我擦脸,给我冲蛋花汤,我想他抱抱我。妈,什么是活着,如果不是他,我生活的所有瞬间都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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