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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集 我的存在,为你撑腰

剪爱不奇怪

1976年9月9日,万人痛哭。

那会,布尔津还在听石尔齐给他讲发电机功率的事,就听见广播里传出哀乐的声音,两人急忙跑进屋里,打开收音机,骤然间,听见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始广播。

布尔津看着墙上的时钟,9月9日下午4时整。

院子里几个人在捶胸顿足地哭泣,过路的人低头疾行。

突然,后院里有人唱了起来,还是杨子荣那段《我心中自有朝阳》,就看见保安和值班室的同志冲过去就把那人摁倒,那人唱的更凶,值班的就捂他的嘴,几个人都弄得满身土。

在这个敏感时刻,布尔津和石尔齐两个人面面相觑。

布尔津先开了口,“你先去找你爸吧,快去。”

大半年里,三个伟人相继去世,简直是至暗时刻。

那几日,哈市街上的行人脸色忧悒,低头匆匆行走。绝大部分人都带上了黑纱,几个居委会老太太在街上检查那些没戴黑纱的人。厂里时不时就能听见悲情痛泣。

那几天医院出生的孩子,不少叫作念泽、思东、念东……

9月18日,首都百万群众隆重举行追悼大会。全国各省、市、自治区都举行了悼念活动。

追悼会那天,布尔津回了一趟知青点,各城镇、公社作为“分会场”,先收听现场实况广播,之后举行追悼会。

追悼大会开始时,昏暗的天**然狂风大作,一片厚厚的乌云随风扑来。

默哀时,狂风夹雨倾泻下来,真可谓“狂飙为我从天落”了。

默哀后一两分钟,那片乌云又被疾风席卷而去。

那晚,布尔津就留在了知青点,四周无人入睡却寂静地似坟场,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哀婉的小提琴声从东头的一间房里传出,拉的是《我战斗在金色的炉台上》……如泣如诉的琴声撩开了酝酿已久的帷幕,按捺不住的啜泣和呜咽,此起彼伏。

布尔津并没有哭,只是板着脸默不作声。他心情紧张。

知青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没有了他,我们该怎么办呢?特别是现在,处境如此艰难。也许,政治局面会缓和一些?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大家都知道,一个时代到此结束了。

国丧办完,形势变化急骤。

10月6日,上面采取了断然措施,结束了长达10年的内乱。

10月9号的时候,布尔津接到了小姨打到厂里的电话,电话里小姨压低嗓音,用激动的发抖的声音说,“把他们抓起来啦!”

10月18日,消息真正公告天下。

10月21日晚,厂里通知停工一周,大家纷纷上街游行,孩子们在一旁兴奋地跟着跑、跟着叫,比过年还热闹。

布尔津没有笑。

石尔齐跟他说,这是光明战胜了黑暗。

布尔津只是呆愣在那。

半夜的时候,他跑到街道上,越跑越快,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得要吐出来,猛的跪在地上开始干呕,他突然觉得心脏难以承受,倚靠在路边的树上。

万家灯火都在庆祝,他却感到那种深重的绝望还在紧紧箍着他,就像溺亡的人被浪拍上了岸,却不知道何去何从。

“剧烈运动后不要立刻坐下。”

布尔津闻声抬头,就掉进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石尔齐的出现就像沙滩出现了礁石,夜路出现了路灯,布尔津轻轻拉住了那只手,动作幅度很小,没有要借力站起来的打算,粗粝的大拇指摩挲着对方柔软的掌心,然后拉过那只手放在膝盖上,把脸埋进去痛哭了起来。

石尔齐被他一拽,身子往前了一小步,他斜倾着,感觉得到那只右手里盛满了眼泪,便用左手轻轻揉了揉布尔津的脑袋,“以后我给你理发吧,你自己剪的,真丑。”

石尔齐讲的轻柔,“以后,你想跑步,喊上我陪你,别自己一个人。”

“以后,你有心事,想讲的时候就喊我吃饭,不想讲的时候,就喊我陪你吃饭。”

“以后,别让自己一个人难受。”

转眼到了冬天。

“你最近也太忙了吧,不下馆子就算了,你都多久没睡觉了,眼睛不要了?”布尔津坐在石尔齐的桌子上转笔。

“这次是换代产品,马上就要原型车试制了。”说着,石尔齐把笔一扔,瘫坐在椅子里,仰着头,沉沉的把眼睛闭上,沉默了很久,“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你不能接受自己失败吗?”布尔津的语气近乎苛刻。

石尔齐坐直了身子,看着他。

“一个人失败的最大原因,就是对于自己的能力永远不敢充分的信任。”布尔津居高临下,牢牢盯着石尔齐的眼睛。

布尔津把石尔齐摁回到椅子里,转到身后,双手给他一轻一重地揉捏肩颈,“我还记得我让你给我讲发动机,你第一个讲的就是转子发动机。你说旋转发动机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说到这,布尔津轻笑一声,“我当时就想,什么样的人会说发动机是诱惑。”

布尔津用虎口卡在石尔齐的后脖颈,托住他的脑袋按摩,“你说转子一转可以做功三次,而四冲程活塞发动机两转只能做功一次。旋转发动机不仅体积小,而且因为没有活塞的往复直线运动,所以振动更小,最高能达到17000转。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说着布尔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双手捧着石尔齐的下巴,让他仰着头倒着看着自己,一字一句的说,“你不会失败。我也许微不足道,但在我这,你一开始就成功了。”

石尔齐看着站在逆光里的布尔津,说不出话来。最近发生了太多太多,可是直觉告诉他,就算不说出口,布尔津也听到了。

两天后,两款原型车试制成功,其中一款搭载了国产转子发动机。

但,这款发动机的真正开发者和参数的数据都淹没在了纸堆里。

厂里每个人都来给电机厂老师傅道喜,吉祥话如果有分量的话,都能把房子压塌。

没人知道当初做了两款转子发动机,师傅那个早在研发中期就去厂房里积灰去了。没人看见他,他就像是影子,落在地上,踩在脚底,没人在意。

要是说17岁的石尔齐心里没有一点波动,那是假的。

但从小父亲就跟他说,做人最忌讳贪功,尊师重道是学手艺的第一步,低调谦虚才能长久。这样的话字字句句刻进骨血。

好像所有人都接受这条铁律,老师傅把赞誉受地理所当然,石尔齐避开的顺理成章,捧场的趋炎附势不以为意。

日落傍晚,布尔津搭着石尔齐并肩从食堂出来,“你好歹给我个机会给你庆功吧,天天吃食堂。今儿那肉菜全是骨头。”

石尔齐任由布尔津搭着他,要是平时,不过三两分钟他就要挣脱,今天,布尔津甚至错觉石尔齐靠他靠地更紧了一些。

石尔齐轻声说,“你上次跟我说,一个人失败的最大原因,就是对于自己的能力永远不敢充分的信任。你说我这样的,是自信,自卑?还是自负?”

布尔津停下了脚步,“先声明一下,虽然我很有才华,但那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富兰克林说的。不过这句话放到你身上,我的评价肯定比富兰克林准确,我认为”

说到这,布尔津噤声停了一下,掰过石尔齐的肩膀,“你没有追求过荣誉,但荣誉的桂冠应该戴在这里。”说着,比划了一个王冠的手势落在了石尔齐的头顶。

“可我有了争抢荣誉的心,我这么小心眼,不是很不大度,很丢脸吗?”

布尔津捧着石尔齐的脸,“小孩,争取荣誉的人才会珍惜荣誉,这不仅不丢人,还是光荣的。”

石尔齐愣了一会,时隔多日终于笑了,笑布尔津幼稚、笑布尔津坦荡、笑布尔津活得恣意。石尔齐耸耸肩,“明天请你吃饭,辛苦你这么些天,哺育我?”

布尔津想起来他当初手受伤的时候喊石尔齐吃饭,用的就是这个词。小孩记性还挺好。

晚上,石尔齐回了家,就瞧见石峰坐在那等他。

“来,陪我喝两杯。”

“不了,太晚了,我先睡了。”

“你还要置气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

“你没有?成天板着个脸,你这么轻的年纪,没有老师傅带你,你能自己搞出来发动机?就非要计较人家夸没夸你!”

石尔齐重重的呼了口气,没说话,抬脚就要进屋。

“你给我站住!”石峰哐地一声,把桌子拍的震天响。“我跟你说话呢,你往哪儿走。”

“这发动机里有他几分功劳,你心里清楚。我计较的是不是夸奖,你也清楚。你想我说什么?”石尔齐眼睛里噙着泪,生生憋着不准流出来,要是哭出来哪儿还有吵架的气势。

“这样的事往后还会发生很多很多回,你现在都怄气怄成这样,你以后还怎么工作?”

“呵,原来你们这群老师傅的八级工就是这么来的啊。”石尔齐怎么让人疼说什么,他知道石峰有本事,但吵起架来谁还顾忌那个。

“你个小王八蛋,我真是惯着你了。”石峰抄起酒瓶子就要打,妈妈和姐姐赶紧拦。

“我就是想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我就是想得到我应得的,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

一夜闹剧。

石尔齐抱着被子哭了一夜。

傍晚分别的时候,布尔津跟他说,“你可以自己不想要,但没人能把在你想要的时候抢走属于你的东西。如果有人这样干,我就揍他。”

石尔齐想到这句话,咬着被子哭地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第二天,厂里炸开了锅。

原因是厂里14个布告板都贴满了喜报。

潇洒的毛笔字写着“用智慧和汗水铸造精品,靠真诚与进取赢得尊重。热烈祝贺电机厂石尔齐同志成功研发2110转子发动机。”

喜报是手绘的,下面还画着一望无际的平原,远山如黛,主体是一辆SH750汽车,车体锃亮,充满了时尚感。

一个布告板就贴了三张喜报,每张都是手绘的,配的宣传画都不一样,有的是发动机不同角度的视图,有的是洋溢着喜悦的人群围在汽车边上···

14个布告板,整整42张喜报,颜料还没干透,被早上的阳光一照,透出些水润的光泽来。

石尔齐看这熟悉的字体,和这张扬的作风,不用想也知道出自谁的手笔,他刚想冲去找布尔津,就被人催着去礼堂。

今天是开表彰大会的日子。

礼堂门口人头攒动,里面已经座无虚席,书记正在台上念祝词,石尔齐哪儿有心听,左顾右盼找那个莽撞的身影。找到了!

就看见穿着蓝上衣的布尔津抢了个前排的位置,正转过身高兴地冲他挥手。

石尔齐气鼓鼓地挤过去,“你疯了吗?”

布尔津笑着,也不恼,拉着石尔齐落座,跟周围人说,“挤挤,挤挤,谢谢。”

“你怎么想的,贴那么些。你,太冲动了。”

“行了行了,我是那么没脑子的人吗?先听会。”

就听见书记对着话筒慢吞吞的念,“这些人是推动我们厂事业胜利前进的骨干,是我们伟大工程的可靠支柱,我们要向他们表示尊敬,我们要让劳动人民中的天才被尊敬起来,我们要继续在战斗中学习,继续做出优异的贡献···下面请姜山、高朗、李爱国、石尔齐上台领奖,大家鼓掌!”

原先正恨不得拧布尔津的石尔齐,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望着主席台呆呆发愣,眼神都不聚焦了。

布尔津瞧着这副模样,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凑到石尔齐耳边低声说,“怎么样,还觉得我有勇无谋吗?我要给你的,是你应得的,名正言顺的荣誉。快去。”说着推了石尔齐一把。

石尔齐捧着奖状,别着红花,站在台上,他听不见春潮般的掌声,看不见乌泱泱的人群,只看见布尔津坐在靠右侧的第三排,露着一口大白牙。

别人只当石尔齐是激动的流泪,没人知道他正在想,布尔津是什么时候画的那些喜报?42张喜报画了多久?他没睡觉吗?贴满了整个工厂。他做了什么让我站在这里?他为什么看起来比我还高兴?

成百上千的人源源不断朝礼堂聚过来,奖状上金灿灿的名字闪闪发光。

至于布尔津是怎么拦车堵书记,又是怎么慷慨陈词要公平,是怎么抱着石尔齐那几百张手稿据理力争的,又是怎么在深秋凉夜趴在后院地上举着蜡烛画的画,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们去拍张照吧。”出了礼堂,布尔津跟石尔齐说。

“拍照?”

“嗯。走。”

石尔齐跟着布尔津站到前进照相馆门口的时候,还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不可思议。

照相师傅让他两并排坐好。

“红花你带,帽子给我。”布尔津说着就把石尔齐的帽子摘了下来。

“干嘛?”石尔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我前天自己给自己剪头发,剪叉劈了”

“不是说了我给你剪头发吗?”

“你前阵子忙成那样,哪还有空管我?”

石尔齐笑得明朗,“下回,从下回开始我都给你剪。”

照片上,布尔津穿着蓝上衣,却带着绿帽子,石尔齐穿着绿上衣,带着大红花,两个人样子透着些滑稽,却都目光笃定,表情坚毅,对未来生活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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