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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蓝色乌云,澄明的心

剪爱不奇怪

“都跟你说不用跑一趟了,我就在食堂吃就行了。”石峰头也不抬,在图纸上比来比去。

“那还不是因为你好几天没回家了,妈和姐专门蒸的肉包子。”石尔齐拉了个凳子坐在桌子对面,凑过去看。

石尔齐倾身一凑,挡住了台灯的光,石峰这才抬起头来。

“她们是不是又喊你回去帮忙了?我说了多少次,你是当工程师的料,你这双手不是用来包包子、包饺子的。”石峰看着饭盒里的大包子就生气。

石尔齐没吱声,把饭盒又往石峰面前推了推。

石峰拿起一个包子,还没送到嘴边,又开始念叨,“你现在正是学习的大好时机,她们喊你你也别回去,都怪年轻的时候我和你妈都忙,把你交给你姐,净学了点洗衣做饭缝扣子。”边说边瞪眼。

石尔齐耸耸肩,本来不打算说话,但没由来开了口,“现在妇女同志也顶半边天呢,我要是以后结了婚,她忙的时候我能给她洗衣做饭缝扣子,不也挺好,怎么能说是白学了。”

石峰吹胡子瞪眼,把包子扔给石尔齐,但转念一想又笑了起来,“你今天怎么了,还知道给自己申辩了。”

石尔齐愣了,他最不爱费口舌,小时候被冤枉了也不吭声,今儿是怎么了?好像刚才被人当小孩,他也辩解来着。他这是怎么了?在意了?

知青民工是汽车厂招收的劳动力大军,自然不是招来从事于技术工作的,车、钳、铆、锻、焊这些技术工种是不让知青民工接触的,他们的任务主要是从事基建工程。

知青们一个个铁锹挖,尖镐刨,手推车运。厂里下令要扩建东厂房,要按照年产300辆扩建,全靠人挑肩扛,靠人海战术,靠大会战,几百人加班加点日夜奋战。

布尔津忙得像个陀螺,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他除了吃饭睡觉完全腾不出一点想家的心思。

但谁也想不到,1976年7月28日,河北省唐山、丰南地区发生里氏7.8级强烈地震,并波及天津、北京等地。

布尔津是两天后才从广播里听说,原本高楼林立的唐山市变成了一片废墟,坍塌的桥梁、扭曲的铁路,到处是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和震天的哭声。

1976年,从年初全国就被笼罩在黑暗里。

1月8日,***总理逝世,7月初朱老总也与世长辞,这些悲痛还来不及消化,唐山大地震的爆发让所有人又再一次陷入无尽的哀戚里。

电话不通、书信不通、铁路不通,布尔津心悬在嗓子眼,简直要窒息。

星期天的下午四点,布尔津被抽调出来参加挖防空洞的任务。

刚接班,他使劲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抓紧把前一个班爆破下来的碎石运出了洞口,就和同宿舍的高胖一起抡起尖镐在掌子面上刨风化石,老师傅在后面用铁耙子搂落在地面上的碎石。

大家都知道布尔津家是北京的,这几天他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老师傅看着心疼,说:“你休息一下,我替换你刨一会。”

可刚交换位子不一会,谁也没有想到,危险已经一步一步地靠近。

汽车厂被分配的地段在东坟,东坟地区地质结构复杂,存在风化岩层。有的地方坚硬,有的地方疏松。

在开凿防空洞向前掘进过程中,如碰到坚硬岩层就需要打眼放炮;如碰到风化岩层就可以直接用尖镐刨,碎石就可以散落下来。

布尔津才刚刚来到掌子面刨风化石。突然,一声闷雷般的巨响,掌子面出现了"冒顶",大面积的碎石从头顶压了下来,老师傅瞬间就被死死地埋在一堆碎石之中。

布尔津虽然靠近洞口,但是头部和身上也被零星碎石击中,突如其来的灾难把布尔津击懵了,只听老师傅在碎石堆里不断的呼喊:"快救我啊!快救我啊!”

布尔津赶紧拼命地用手扒碎石,也不敢用锹、镐和铁耙子,怕造成二次伤害,一会手就扒出血了,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滚落下来。可是,人还是救不出来,里面传出来的呼救声越来越微弱了。

布尔津忍不住边挖边掉眼泪,小姨呢?她好吗?她会不会也被困在哪个石堆里?时间一分一秒,布尔津越挖越快,手指已经烂地不成样子,残存的理智让他大喊,“高胖,你醒着没,醒着赶紧去给值班室打电话!”

瘫坐在地上的高胖一个激灵,立马冲出防空洞。接到电话大约不到半个小时,经理火速带人赶到了出事现场,展开了施救,很快把老师傅救了出来,送进了医院。

等出来才知道,是塌方下来的风化碎石,不是地震,虽然把人埋在里面,但碎石之间有空隙可以呼吸。巨大的冲击力从头顶压下来,人本能地蹲在碎石堆里,幸亏头上还戴着安全帽,伤势并不严重。

但经了这么一遭,布尔津三魂七魄丢了个差不多,坐在路牙上边掉眼泪边擦。

石尔齐看见的就是一个灰头土脸,手上缠满绷带,头上也裹着纱布的布尔津。

如果说初见时候的布尔津是个气宇轩昂的白狮子,现在就是个脏兮兮的流浪狗。还在路边哭,哭的眼泪鼻涕全都糊在脸上,石尔齐心想,他,看着,怪可怜的。

石尔齐安静的坐到布尔津身边,什么也没说。

布尔津越哭越来劲,手疼地一直在抖,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到地上,心里的悲痛实在无法忍耐,嚎啕大哭起来,整个脊背都在剧烈震颤。

石尔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抚在那背上轻轻地,往下顺气。

那背,看起来宽阔,却单薄地很,脊骨分明,像是要扎破皮肤钻出来。

良久,布尔津哭声渐消,石尔齐才收回手,轻声问,“出什么事了么?”

布尔津摇摇头,想拿手擦把脸,一低头全是纱布。

石尔齐递过来一个饭盒,“蒸饺,吃吗?”

布尔津这才转过头看着石尔齐。又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明明这次才是该同情的场景,那双眼睛里却写满了宽慰,好像在跟他说“没关系,都会好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哭的大脑缺氧,布尔津半晌没说话。

石尔齐看着他,又看了一样那包地跟熊掌一样的手,心想,他怎么不说话?他是在告诉我他没手,吃不了吗?那怎么办?我喂他?

石尔齐蹙着眉,打开饭盒,捏着一只蒸饺递到了布尔津嘴边。

布尔津嘴巴挨住了蒸饺皮,他才反应过来,不知道是什么,本能往后趔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饺子,说时迟那时快,生怕到嘴边的饺子飞走了,张着嘴一口就咬了过来。这下吃饺子不要紧,连着石尔齐的手指头一并咬了。

“啊!”石尔齐一把把饭盒塞进布尔津怀里,猛地站起来,抽出手指使劲甩,“你!咬人!”

布尔津坐在路牙边,双臂环抱着膝盖,可怜巴巴仰着头看着石尔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石尔齐一时语噎,没好气却又还是坐了下来。

布尔津试图用两个手腕夹住饺子送到嘴边,但实在太困难,石尔齐看着那笨拙的姿势,拿起饺子就塞进了布尔津嘴里。

“到底怎么了?你干嘛去了,弄成这样?”

“挖防空洞,塌了。”

“塌了?!你好好看医生了吗?你这伤不会是自己包扎的吧?这么不专业。”

“护士包的。我也觉得不专业,连个蝴蝶结都不给扎。”

“啊?”石尔齐匪夷所思地看着布尔津。

“啊~~~,吃完了,再给放一个。”布尔津嘴巴张得大大的。

“你不是在东厂房吗?怎么又去挖防空洞了?”石尔齐边问边又捏个饺子塞过去,心有余悸的他只堪堪捏住一点点饺子边。

“我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

“那你这几天手用不成怎么办?”

“凑合过呗。”

布尔津的凑合就是当个赖皮狗。

有人说刚生下来的小鸭子第一个睁眼看到什么,什么就是它的妈妈。

布尔津觉得自己进厂第一个正眼看的就是石尔齐,石尔齐就有责任照顾他。这是他冥思苦想了半天想出来的理由。

受了伤还参与了救人,厂里好心给他批了假,他每天睡到日晒三竿,然后就去电机厂找石尔齐。

布尔津把脑袋放在一楼走廊外的泥墙上,半弓着身子,只露个脑袋摇摇晃晃。屋子里的石尔齐袖子挽到了小臂上面,一张年轻的脸在老头中间很显眼,怎么说呢?青春逼人。

这些天接触下来,布尔津很羡慕他,17岁,布尔津再怎么样也回不去的年纪,何况石尔齐的17岁并不在四脚蛇、肉蚂蟥里度过,他不仅不用排干沼泽,开垦荒原,还可以学技术、搞研究,受人尊重。布尔津看得出神。

石尔齐忙着研究电控系统,却感觉有一束灼热的目光跟着自己,一回头就看见走廊的墙上长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

石尔齐脱了手套走出来,“要吃饭?”

布尔津站直身子,点点头。

石尔齐一边把袖子放下来,一边说“好,等我跟师父说一下。”说完抬起头,就看见布尔津还缠着纱布的手撑着水泥台子就翻身跳进了走廊,旁边五米就是台阶,有路不走非要翻进来,两人离得太久,差点撞上,石尔齐惊地往后一趔趄。“你干嘛?”

布尔津举起双手晃了晃“快好了,但手指还是不灵活,想请你帮个忙。”

八月的哈市到处充斥着热浪,蓝天彻底被阳光占领,万里无云地让人觉得头顶着火,脖颈上的皮肤被炙烤地发烫。

石尔齐刚坐上自行车座,就被烫地一激灵,“坐啊,邮局那么远,你总不会想走过去吧。”

布尔津挑着眉,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你带我?”

这是石尔齐继上次被递烟又收回后,第二次觉得自己被挑衅,转过头瞪了布尔津一眼,“坐不坐!”

布尔津求人在先,哪儿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条件,乖巧地坐上了后座。

但终归是石尔齐低估了对方,高估了自己,第一下,嗯?没骑动。石尔齐卯足了劲,起步了。很好,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你别拿脚在后面呲地。”

“我腿长,没地方放。”

“腿长窝着!”石尔齐自己都觉得神奇,他到哪儿都一副乖巧谦虚的样子,偏偏遇上布尔津,三句话里挑不出一句好脾气的时候。

“哦”。倒是布尔津,每次都在石尔齐发火前学乖。

车骑的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石尔齐只觉得后座沉甸甸地,自己光是要压住车头就得费不少劲。炙热的空气让人口干舌燥,石尔齐忍不住开始喘气。

“行了行了,前面靠边停,停停停。”

到了路边,石尔齐也没从车座上下来,颇有一种英雄就义也不放开车把的架势。

“你要炸碉堡啊你,松手,后面坐着去。”布尔津边说边扯着石尔齐,把他拉下车。

“你那手能扶住车把吗?”石尔齐自己都没意识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挤兑的口气,是担心。

“我需要给你现场表演个倒立吗?”布尔津无语。

石尔齐白了一眼,去了后座。

布尔津突然灵机一动,颇有深意地回头看着石尔齐,“你想不想站着?”

“啊?”

“信我吗?”

石尔齐看着布尔津的眼睛,像再绚丽的颜色也夺不走的耀眼的黑色宝石,里面藏着兴奋、带着欢欣,再深处有清醒、有哀伤。

见石尔齐没说话,布尔津索性边说边指导,“站着,你踩住这,手搭我肩膀上。”

“这不行吧,我一会儿摔了谁帮你拨号?”

“信我。”

布尔津握紧车把的时候,疼地他呲牙咧嘴,但等伤口适应了新姿势,也就没了知觉。

“出发!”

“啊~~!”

“哈哈哈。”

“你慢点!”

“不,我要再快一点!”

风就这样突然出现,钻进衬衣袖子,衣服领子,钻进发间、耳鬓,耳边只剩下呼啸声,一潭死水一样的炎炎夏日涌动了起来。

像被拨动的吉他琴弦,像吹响的泡泡糖,像突然伸开的柳树嫩芽,马路上的一切快速地从身边掠过,还来不及看是卖冰棍还是茶水,听不清是讨价还价还是情侣拌嘴。

石尔齐慢慢的把手从布尔津肩膀拿开,试图伸展双臂,风从出汗的指缝间穿过,丝丝凉意像另一只无形的手扣住他的五指,他什么都忘了,忘了今天是星期几,忘了这周还有几张图纸,忘了他们两还没来得及吃饭,世界之大,快乐来得很简单。

布尔津笑得一口大白牙,卯了劲往前蹬,突然的加速,石尔齐赶紧揽住了布尔津的脖子,另一只手依旧张开试图去抓住风。

布尔津隐约听见石尔齐冲他喊,“连风都在让你快乐。”

那天瞧见布尔津跟个泥猴一样狼狈,石尔齐专门去打听发生了什么。只是布尔津没开口跟他说过自己家的事,他便也没问。他知道他的忧心忡忡,却只是在一餐一饭中劝他宽心。

到邮局的时候,连营业员都被这撞进来的两张过分灿烂的笑脸吓了一跳,两个年轻小伙子,咧着嘴笑得明晃晃。

布尔津说,石尔齐替他写长途电话申请单。

布尔津一只胳膊肘撑在柜台上,侧着身子懒洋洋地站在石尔齐旁边,看他一笔一划地写,石尔齐的字章法疏朗,静谧安闲,书卷气息浓郁,单字看来流美动人,连起来看又是流丽从容,风格独特,和他的长相、他的声音一样,很好认。

通完电话,一切安好,布尔津可算是长长舒了口气。

两人并肩走出邮局。

“我请你吃饭,吃大餐!”布尔津一手搭在石尔齐肩膀上,一手叉腰。

“我手里还有活儿呢。”石尔齐个子不如布尔津高,总觉得自己被搭着就更长不高了,使劲挣脱。

“走吧走吧,给个机会,让我感谢你这些日子的哺育之恩。”布尔津边说边拉扯。

“谁哺育你了,你会不会用词。”

“喂我吃饭,怎么不算哺育,走走走,走吧。”

布尔津拐着石尔齐来了江南春饭店,江南春是哈市的餐饮业巨头,每日门庭若市、鼎盛至极,好多接待外宾、商务宴请、红白宴会都来这举办,大师名厨闻名远近。

对布尔津挑这个哈市首屈一指的美食餐厅,石尔齐是没想到的。

“软炸里脊、松茸老鸡汤、清炸腰花、锅包鱼肉、葱烧海参···”布尔津拿着菜单报菜名似的点菜。

“行了行了,可以了。”

“那就先上这些。”布尔津把菜单还给服务员。

“你···”

“放心,腰包鼓着呢。”布尔津跟个大爷一样,拍了拍口袋。

石尔齐喝了口茶。

“这家馆子不虚说。就说软炸里脊,三四两里脊肉要反复煨料在油锅里炸三四次,出锅时肉只剩姆指大小,那滋味,啧啧啧。”布尔津描述起来神情陶醉。

“看来你在村里的时候也没少往市里跑。”石尔齐揶揄他。

“我都这么惨了,还不准消遣消遣啊。”

“除了吃,你还有什么消遣?”

“那多了去了,比如,不对,打听我娱乐消遣干嘛?想约我啊,那小爷可不一定有空。”

“我爱心泛滥啊,约你一个手都废了的。”

“怎么还人身攻击呢。”

饭确实很好吃。

松茸柔滑有嚼劲,菌汁浓郁,从舌尖一直滑到喉咙。

锅巴肉声名远播,却鲜有人知到锅包肉是由东北最为资深的“老菜儿”锅包鱼肉演变而来,外酥里嫩、酸甜可口。

再看葱烧海参,大葱做出来的酱汁香味浓郁,夹上一块海参沾上酱汁放进口中,软弹的口感,恨不得连舌头一并吞下去。

布尔津眼看石尔齐上了道,就笑盈盈地开始了钓鱼。

打从那天起,隔三差五就拉石尔齐下馆子,去中央大街名师荟萃的松滨饭店吃熘虾段、茴香包子和葱油饼;去国营更新饭店吃烧饼、酱牛肉;向前饭店的豆腐脑、芥菜丝;华梅西餐厅的俄式西餐···

从中央大街到尚志大街,一家都没漏下,每次还都理由充分,不是喊石尔齐帮他去满铁图书馆借书,就是让他给自己讲发动机原理,然后拖到饭点,顺理成章下馆子。

一转眼,就从夏天吃到了秋天。

第一缕秋风吹开本就锁不严的窗户,探着头溜进了还在睡梦里的布尔津的后脖颈,“啊欠”,一个喷嚏给秋天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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