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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词句如海,难以述爱

剪爱不奇怪

夏天来得突然,布尔津还没推开宿舍门,手往脖子上一摸,肿了一圈。他啐了一声,沼泽边的蚊子真毒。

一只手刚推开那扇已经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还没伸手捞到门边挂的毛巾,抬眼就看见了不速之客。

林大带了四五个人正挤在他宿舍里,大剌剌地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布尔津的洗脸巾正惨兮兮地被他拿来擦鞋。

布尔津压了火,鄙夷地嗤笑,心说一双破布鞋还学人擦鞋。

林大分明来找茬的,丝毫没有作罢的意思,手里把弄着一个铁罐子,“可以啊你,上次没收了你的饼干,你妈又给你寄了白糖。让你这种人上山下乡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你倒好,一点觉悟没有,继续腐败生活。”一边说着,一边把罐子里的方糖倒出来,抛给周围分了。

这种场面布尔津下乡5年来已经见怪不怪,刚来那会,他才16岁,谁摸了一下他的钢笔他都要闹出一场腥风血雨来,现在多说一句他都嫌浪费时间,拿了盆就打算往外走。

见布尔津根本不打算搭理他,林大不解气,攥着糖罐子就朝布尔津砸过来,眼瞅着布尔津躲开了,他扑上来就揪住了布尔津的后衣领子,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你个狗杂种,也不知道小蕙看上你什么了,户籍上连个爹都没有,你那资本主义妈不知道给你找了几个便宜爹挣的白糖,你也不怕吃了牙疼。”

布尔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咬着后槽牙想忍,但二十出头的年纪,哪里忍得了。

手比脑子快,反身一把就掐住了林大的脖子,本就比林大高出半个头的他,手大,手劲更大,把林大一把摁到了地上,一脚踩住长凳边,把弹翘起来的凳子腿卡在了林大脖子上。林大就像个四仰八叉被放在石槽里要断头的猪,可也不知道是蚊子包又痒又疼让布尔津上了火,还是没有爹的那句踩了他的痛脚,布尔津一点没有打算停手的意思,捡起地上的糖就往林大嘴里塞,“想吃是吧,吃烂你的嘴!”

周围人一看不对,还没等冲上来,布尔津站起身一脚踹在林大肚子上,把他踢到了门边上,撞的那本来就是两块破木板的门彻底在闷声一撞中塌了下来。

眼看着林大被砸到了门板下面,来助阵的那四五个人都没料想到今天会变成这样,站在那不知道是应该先救人还是先打人,还在左看右看的时候,布尔津抬起手就给了离得最近的那个来了一个大嘴巴,“滚,再不滚出去,我一把火把这烧了,我们全死这,看我敢不敢!”

林大是村支书林永贵的独子,长的丑却想的美,看上了在新华书店上班的方小蕙。奈何方小蕙眼不瞎,布尔津虽然是个知青身份,但是一米八七高高大大,长得一表人材,就是顶着被马蜂蛰了的脸去店里的时候,也能招来好几个售货员嘘寒问暖。

自打林大得知布尔津买了书,方小蕙会额外送他宣传画,他就开始三天两头找茬,不是大清早冲进宿舍掀桌子,就是挣工分的时候让布尔津去拉煤、挑粪,折腾了几回看布尔津没什么反应,就变本加厉开始抢布尔津的东西,上周弄了一个蚂蚁窝放到了布尔津被褥里,他竟然也没吭声,林大就得意忘了形。

如今被布尔津摁在地上打,打地他始料未及,脑子嗡嗡地懵。躺在门板下面愣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嗷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嗷的一嗓子,连布尔津都吓了一跳,心烦意乱,一边弯腰把凳子扶起来,一边说,“滚滚滚,赶紧滚。”

布尔津蹲在地上看着糖罐子发呆,罐子上画着一幅秀丽的小图,静如沉玉的河面夹道在芦苇丛间,平野辽阔,山水苍茫。布尔津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罐身,他的妈妈杨柳女士总是喜欢在一切能绘画的地方留下痕迹,家里的桌面、窗户、盘子罐子,到处都是她的作品,她最喜欢画这条额尔齐斯河,喜欢的原因俗套又离谱。

俗套的是,这是一个年轻的北京女画家跨越上千公里到新疆写生,然后在额尔齐斯河畔遇到了一个一见钟情的男人的无趣爱情故事;离谱的是,她未婚先孕离开爱人,却拿她爱情的纪念地给孩子起名字。

布尔津常常在想,要是有天遇见自己的父亲,对方不姓布怎么办?难道他要改名叫刘尔津?王尔津?看着散落一地的方糖,布尔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这是什么态度?”林永贵不出所料地把布尔津叫到大队里展开批斗。

大队里围坐着七八个人,个个夹枪带棒,布尔津站在那,望着窗户外的墨绿色的松树出了神。

1976年7月21日,天气晴,阳光好得不像话,在窗户上映出一个又一个重重叠叠的彩虹似的光圈,21岁的布尔津直挺挺地站在人群之外,任由阳光刺眼、辱骂刺耳,自己拿着剪子乱剪的头发因为太短,风穿过其中也不见动静,平直的眉眼不近人情,倔犟的颈椎似乎为了证明不仅不会低头,还刻意往后仰了几分。

也不是一个好人都没有,社教主任林秀莲一个劲在旁边为他据理力争,“这不是第一次林大无缘无故闯进布尔津宿舍了,老支书你不能这样包庇自己的儿子!”

林永贵气得跳脚,“我包庇我儿子,那你呢,这兔崽子跟你什么关系,你这么偏袒他!”

布尔津站了太久,几乎分不清是人在吵架还是知了在喧嚣,他看见窗外挂着松果的树枝在风中轻轻晃了晃,让他想起了家里屋檐下挂的风铃,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来过青荒,没来过什么生产队,他还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听着杨柳女士把木地板踩出吱呀的声音。

最后批判的结论是什么,布尔津都没听见。

刚来的那两年,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接受洗礼、重获新生,干活的时候比谁都卖力,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金色麦浪让他兴奋。

但就在过18岁生日那天,他蹲在黑漆漆的院子里,突然委屈起来,他猛然发觉那些上进变得毫无意义。

想家的心胜过了一切,不能回家的现实摧毁了一切。

那天开始,他活成了一头黑黢黢沉默的驴。

“哎,姨知道不怪你,但你也得注意分寸不是吗?我刚把证明信拍到桌子上的时候,我心里也悬,想着万一他就是不放人可怎么办。可能他也觉得把你留下还得出事。算了,不说他们父子俩了,这次好不容易有抽调到厂里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虽然知青民工不比技术工,但怎么说你也不用在村里了不是,离那个林大远一点,你也落个清净,你说呢?”林秀莲苦口婆心地说。

布尔津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和林秀莲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了。眼看已经夕阳西下,心说,原来林永贵那厮骂了他这么久。他回过神,笑容可爱,“是是是,林老师说的是,我一定好好做人,成为光荣的劳动大军一份子。”

“你别跟我贫,东西呢,要我帮你一起收拾吗?”林秀莲一脸不放心。

“不用不用,我都多大了,早就不是刚认识你那会的高中生了。不过你确实得跟我去趟宿舍,我那有两袋金鸡饼干,你带回去给彤彤。”

血橙似的太阳染红了晚霞,布尔津笑起来有一颗漂亮的虎牙,他眼睛亮亮的,那笑容好像没受过伤一样。

去厂里报到前,布尔津先去了趟中山东路大邮局,轻车熟路地填写长途电话申请单,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候。

那一溜隔音的小房子也不知道怎么造的,一点不隔音,各种各样的人在小隔间里大呼小叫,布尔津看着他们就像看马槽里嘶鸣的马,沼泽地里蹲了一排的青蛙,还没等他想出第三种比喻,就听见营业员高声呼叫,“布尔津,北京长途,去三号间。”

赔了林大些钱后,他手里剩的不多,刚刚就交了几分钟的话费,看着墙上的时钟,眼看要是过了6点开始广播时间,那头不知道电话还能不能打通。

“喂,津津吗?”布尔津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松了口气。

“小姨,我妈还没回来吗?”

“哎,最近确实听说政策要松,但你妈现在虽说可以叫个旅法画家,她走的时候可是自己跟着外国人跑的,学校里连个手续都没办,要回来也得好一番打点,哪儿能那么快。”

“好吧。”

“哎呀,但凡她那边动身,我就立马给你信,别着急。她虽然人不在,但你看,也是没停点地置办东西让我给你寄,她想着你,你别怪她。”

“我没怪过她,只是太久没见了。那个,我被调到市里汽车厂了,跟你说一声。”

“真的吗?那是不是就能少受点罪了?有没有机会当工人然后选拔到大学里去啊?”

“不知道,再说吧。”

“部里给你姨夫出了倒调函,调令、户口、粮食关系转移都在办了,等他稳定下来,认识了人,能说上话了,就想办法把你接回来,嗯,姨对不住你,小小年纪吃那么多苦,我真是···这都多长时间了,哎···”

“你别哭,我挺好的,别担心。”

“哎,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你把新地址给我,你妈又寄了好些东西回来,还让那个广东刘叔叔带了侨批回来,我汇兑成现金都寄给你,你上次说你又长个了,我给你新打了个毛衣,还有些书···”

“好了,小姨,你嫁到那个家已经够不容易了,别担心我。新地址是先锋路10号哈市车辆厂,这下在市里,打电话方便点,今天先不说了,虽然时间还早,但先跟你说一句,晚安。”

“好,你也是。”

早安、午安、晚安,这是杨柳、杨梅还在孩子的时候就拥有的习惯,布尔津很小的时候,外婆就会抱着他,在一天当中的固定的时刻跟他道安,每一声安都像是一道符箓,净化了发生过的所有不愉快,好像接下来迎接的都美好。

“呦,这不是尔齐吗?又来给你爸爸送饭啊。怎么这么孝顺啊。”

“阿姨好。”

“这是?”

“这你都不认识,这是咱们厂八级工石峰的儿子,石尔齐。”

“你是家里老小吧,以前老见你姐姐,都没怎么见过你。”

“是。”石尔齐笑得乖巧。

“长得真俊,多大了?”

“17了。”

“在哪儿干呢?”

“从电瓶厂来这了。”

“这好,别看那军工工资高一些,电瓶都有毒,最好不要长期干。”

石尔齐的性格和长相一样,甜的稳妥。走到哪都不急不慌,遇上谁都和和气气,但父亲却说他这是个冷漠性子,不急不慌是不上心,和和气气是不在意。比如现在,任由对方说些不知道哪里听来的电瓶厂有毒的谣言,他也不解释,依旧是笑眯眯的。

长夏事幽幽,时有微凉。

布尔津背着行李在厂里乱转。他小时候方向感很好,每次杨柳跟人说话分不清东南西北,全都得靠他。但也不知道是村里这五年太久,他竟然一时间迷了路。

他索性不走了,行李往地上一扔,坐在路边。宣传栏里贴着一幅奔向2000的漫画,写着十大油气田、九大有色金属···一人正在张贴新的手抄报,写着任何武器都救不了苏修的命···布尔津看见那些豆腐块字就心里发闷,从兜里摸了包烟,他花钱没计划,全看家里什么时候寄,烟的来源五花八门,有了钱,六毛五一盒的中华过滤嘴也敢买,没钱工农兵两毛三也抽的欢。

杨柳从小教他练字的时候就同他说,“印刷体的字不能称之为字”,十几年下来颜王苏米他都不在话下,他善篆书、隶书、真笔字、行书和草书字体,楷、行书尤好,写起字来,笔路清晰,起笔、运笔、收笔不故弄玄虚。不少书法老师称赞他的字结体舒展,行笔放松,点画间萦带自如,华滋劲健,字貌圆润而筋骨内涵,形体端秀而骨架劲挺,神采焕然。

布尔津吐出个烟圈,有些气恼地把头胡乱揉了一通,最近想回家,想妈的时候实在有些多,越想越心烦意乱,一脚地把路边的石子踢飞了。

石尔齐抱着饭盒走在路上,无端端屁股上疼了一下,环顾左右,看见罪魁祸首就坐在路牙上。

后来石尔齐一个人被困在林场的几百个日夜,他都会想起这一幕。

那天的布尔津像带着万有引力出现在他眼前。像是徘徊在人群里的白狮子,格格不入、灼灼醒目,骄傲又无助,潇洒又迷茫。穿着时兴的红片儿鞋,海军蓝裤子配着陆军绿上衣,即便是蹙着眉咬着烟,一脸倦怠,都透出一股神气劲儿来。

布尔津一抬眼,见对面站着个一手抱饭盒,一手揉屁股的小孩,就反应过来,麻溜站起来跟人道歉,“那个,我是不是踢着你了?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

石尔齐看见布尔津突然靠近撞入眼帘放大的脸,“没关系”三个字竟然都结巴了一下。

布尔津看这小孩好说话,顺着就问,“你知道职工宿舍怎么走吗?”

等了半晌,就听见“跟我来”三个字。

布尔津背着行李跟着石尔齐走地很不得劲,他平日里步子又大又快,这会儿走两步就得调整,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他想开口,但看着旁边这人水蜜桃似的又小又白的脸,没说两字就脸红结巴,他就觉得自己企图让人家走快点的诉求简直就是无理取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得寸进尺的不道德行为。

想到这,布尔津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却觉得自己欺负了他一样?

正纳闷,他那不争气的肚子就发出了巨大的、令人尴尬的鸣响。他正打算讲个笑话,把这尴尬的一幕翻过去,还没等开口,就看见石尔齐停下脚步,转身从饭盒里拿出了个肉包子递过来。

“给。”石尔齐眼睛生的大,一双星星眼笑着的时候看什么都带着温柔的爱意,但不笑的时候就偷着一股湿漉漉的怜悯同情来。

布尔津感觉自己被可怜了。他想解释自己不是吃不饱肚子经历着农村艰苦岁月的青壮年苦力,但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里面自己的倒影,竟然萌生出“我怎么不算可怜呢?”的感觉来。呆愣愣地接过包子就塞进了嘴里,连谢谢都忘了说。

“你是知青吗?”

“嗯。”别说,这包子肉香四溢,连这一声嗯都是布尔津硬是从口腔里腾出点空间挤出来的,齿颊留香,根本不想说话。

“职工住宿条件不太好,但食堂都挺好的。鱼、肉、蛋都有,饭菜价格也不算贵,应该比你在农村吃不饱肚子要好。”

这是布尔津听见石尔齐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声音细细软软的,像个南方人,讲话和走路一样慢,还带点鼻音,是很好记住的声音。

布尔津鼓着腮帮子对石尔齐的话点头表示同意,就见石尔齐偏了偏头,布尔津顺着看过去,一栋灰白色的二层小楼,紫红色的油漆门窗,尤其有些脱落,不过看起来也算别有几分古朴。

“谢谢了,那个带我过来,还有包子。怎么称呼你?”布尔津边说边从兜里掏出烟来,刚伸出手递过去就想把自己手打掉。

石尔齐就看见递到面前的烟又秒速收了回去。

“不好意思,我傻了。你是来找你家里人的吧,那个,我安顿好了请你吃饭,或者给你买糖。”布尔津把原本递出的烟叼进了自己嘴里,但没点。

石尔齐看着用犬齿咬着烟的布尔津,感觉受到了挑衅,“我不是小孩,我也在这工作!”

布尔津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发挥失常,不是做错事,就是说错话,把烟拿下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嗯,同事?同事你好。我叫布尔津,就是新疆那个布尔津。”

“布尔津?你是新疆人?”

“不是,纯属我妈爱好。”

“哦,我叫石尔齐,搞轻型车发动机的。”

“你好,你好。你也是你字少个单人旁的尔吗?是的话咱两名字还有点像。”

“嗯,石头的石,额尔齐斯河的尔齐。”

“额尔齐斯河?布尔津的额尔齐斯河?”说完,布尔津觉得这话有点歧义,但又觉得也没说错。

“嗯。”

“你新疆人?”

“不是,纯属我爸兴趣。”

布尔津听完笑了起来,这小孩还真是一句都不输人。

越看越好笑,越笑越开心。

石尔齐看见布尔津笑的眉眼弯弯,原本都呈直挺状态的五官瞬间生动起来,像是市中心广场那个雕塑被天使附体活了过来,好看的让人挪不开眼。

夏夜降临,知了在枝桠重叠里大声吆喝,机油和饭菜的味道被晚风带走,绿槐高柳轻扬,绕地万点心声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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