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斥太子

姜嫽从不小看帝王的疑心，从前杨坚对李渊没有那么深的疑心，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监视他的老宅和搬来长安的一个孤女，这会儿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就算她是女子，杨坚说不定也会盯得死死的。

李渊笑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慢慢思索便是，倒也不急于一时。”经此一事，李渊对姜嫽的信任度大大提升，无论是留她在长安打探陛下心意，还是让她在国公府出谋划策，他都能欣然接受。

姜嫽深夜来，深夜去，好在虽然有禁夜令，但是姜家老宅和李家老宅离得却不算远，又有各色暗巷，且早在来长安之前，李渊就拨给了她一些人马，尽皆隐匿在暗处，原先他们只听命于李渊，如今却是逐渐听命于她本人，所以倒也不担心安全问题。

长安就是长安，整个大隋的权力政治中心，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想要摄取权力的人，李渊的事儿还没有完结，储位之争又陡然起了风云，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要立下从龙之功，带着整个家族跻身上流。

日过冬至，天气转凉，姜嫽披着一件貂裘，桌案上的茶水热腾腾地冒着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手执书卷，偶尔饮一口热茶，随即便听到了一个大雷！

“你说什么？”姜嫽紧紧蹙眉，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反问：“你说，太子接受了百官朝见，还让云昭训又诞下了一个儿子？”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姜嫽陷入了沉默，半晌，才揉了揉额头，叹了一口气：“太子天真坦率。”杨勇他是傻吧？在帝后的雷点上蹦迪会让他觉得特别开心吗？独孤皇后几次三番训斥云昭训，显然是不喜欢她的，云昭训可以怀孕，怀几个都没问题，但是在元良娣都没怀孕并为此郁郁寡欢的时候让云昭训生下两个儿子，现在又生了一个，想要不触怒独孤皇后几乎是不可能。

还有让百官以见皇帝的礼仪见太子，太子没觉得有问题，太子舍人、太子冼马、太子宾客也都没觉得有问题吗？他就不怕被别人参一本吗？

两者结合，一个对自己的良娣都漠不关心的太子，一个宠妾灭妻的太子，一个不懂得分寸染指皇帝权柄的太子……

姜嫽站起身来，走到廊下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气太冷了，她说话都冒出了丝丝白气：“此事事关重大，国公爷可在府中？我去请安。”

隐在暗处的暗卫得了她的指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姜府，前往李家，待到李渊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她方才前往李家请安，说是请安，其实是说自己的猜测，待到窦王妃支开了其他人，姜嫽才直接道：“太子可能要被废了。”

李渊吃了一惊，想到了最近那些事儿，有些不安：“就因为云昭训和朝见的事情？”朝见一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没人参他，太子就没什么大碍，但要是有人觉得不妥，那就是灭顶之灾。

姜嫽摇了摇头：“不止是这个，若是无替代之人，就算陛下和娘娘对太子殿下不满，也只能如此。”

李渊一听就明白了：“晋王殿下。”确实，云昭训的事情虽然让皇后很不高兴，让皇帝觉得这是个冷血且不懂分寸的人，到底是小事儿，但如果有一个懂分寸、知进退，只与自己的王妃厮守的晋王做对照，那皇后和皇帝就会逐渐动摇偏移。

这种动摇可能很慢，但是绝对是存在的。

棘手的是，对于这种动摇，李渊也好，姜嫽也好，都没有任何办法，因为这种动摇最要紧的是太子自己稳得住，可是杨勇要是听劝，那也必然不可能走到今天这步了！

李渊沉思片刻，叹了一口气：“罢了，晋王殿下上位……也未必不是好事儿。”

姜嫽抿了抿唇，虽然如意给她的印象十分不错，但是有关这位晋王的消息却让她隐隐察觉到不对，她摇了摇头：“不，晋王殿下……只怕一时不敌一世。”她说的隐晦，李渊却还是听懂了，什么一时不敌一世……就是怕杨广不愿意一辈子装下去，他要是装了一辈子，那他是与不是这样的人无关紧要，可若是陛下驾崩之后他就不装了，那就是一种灭顶之灾。

既然已经推断出来太子很可能被废，那云昭训儿子的洗三礼、满月宴、抓周宴也都不必去了，这事儿得罪太子，却很加皇后好感。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元良娣郁结于心，直接被气死了。

就在云昭训的儿子盛大的洗三礼之后的两天后，原本身体就不好的元良娣静静死在了这个清晨。

长安一下子沉寂了下来，尤其是去参加过洗三礼的人家，心里清楚这会儿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心情都非常不好。但是就在这个大雷之后，又是一个大雷，没过两天，太子让云昭训掌管了东宫。

这一下，炸得满京城的人家都在家中窃窃私语，太子一派的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跳到了晋王那边去，并不是说他们对云昭训有什么意见，其实从文武百官到皇帝，都不能与元良娣共情，皇帝所震怒，文武百官所犹豫的，是太子不尊嫡长子继承制，是在帝后都已经摆明车马强烈抗拒他这样做的时候仍然违背父母之言。

从皇帝的角度看，是儿子在还没有继承他的位置的时候就忤逆他顶撞他，还只是太子就如此猖狂，真的让他当了皇帝，恐怕杨坚的帝陵和每年的衣冠循行他都敢敷衍了事！什么事死如事生？恐怕杨坚刚死杨勇就把他老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而百官都能共情皇帝的想法。

事到如今，长安大多数人家都心知肚明，如无意外，太子即将被废，现在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名头，一根导火线。

长安越发沉寂，太子门前门可罗雀，晋王门前也少有人递帖子，姜嫽也极少登李家门，多是以信笺相送，这会儿比的就是耐心，谁都不想去点爆已经盛怒的皇帝。

但谁都没想到会来的如此迅速，太子出言悖逆，陛下盛怒，下诏废太子为庶人，改立晋王。

废太子为庶人！

姜嫽在庭院中听到了这个消息，失手剪断了一支花，待到回过神来，来请她的女卫已经到了庭前，恭恭敬敬地躬身：“姜姑娘，王妃请您过去。”

说的是王妃，但实际上是唐国公和窦王妃两个人，此时李渊已经没有之前的冷静了，他在屋子里团团转，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是庶人？这不可能啊……”

这后面的政治信号让大家惊惧非常，因为自汉以来，被废为庶人的太子无一不是恶事做尽，远的不说，上一个被废为庶人的太子是纠结了五千兵马杀掉守城官想要出城、被魏孝文皇帝斥责为“此子不杀，乱我河山”，又起兵谋反勾结外族的元询太子。

其余的废太子只要没自杀，多少能得到一个封号，譬如临江王刘荣、得了一片富庶之地和一个好谥号的东海王刘强、被追封为孝德皇帝的清河王刘庆、重登帝位的济阴王刘保……

废太子虽然骄奢淫逸、悖逆父母深为皇帝所恶，但他到底是干了些什么才连一个封号都没混上啊！

这个问题，姜嫽也想知道，但杨坚只斥责杨用悖逆乱言，就说明他还是想给这个儿子留一点生路和体面，便也不好查探，她只能依着前朝的依据推测：“陛下虽然疼爱这个孩子，可若是废太子如元询太子那般……恐怕会被诛杀当场。”

她沉思着：“陛下斥责废太子悖逆乱言，就说明废太子应当是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李渊也冷静下来了，他皱着眉：“你是说，他指责了陛下，希望自己尽快上位？”他说的委婉，但是屋内众人都是人精，心里都非常有数。

姜嫽摇了摇头：“恐怕不止，废太子不敢对君父下手，却未必不敢对兄弟下手。”

李渊与窦王妃面面相觑，他做了个手势，面色沉重：“此事到此为止，若真的是这般，那必然是陛下不想别人知道的。”

杨勇被废，上位的人显而易见，杨广被封为太子，与此同时，宇文成都也被封为左翎卫将军，在京师殿帅府叙职，领十二卫中的一部分。京城中的各个官位也迎来了不小的变动，太子是储君，虽然杨勇的东宫小朝廷形同虚设，但是不少人天生站的就是正统，而为了让杨广能够顺利上位，太子的羽翼被剪除，换上了杨广的心腹。

废太子登高而呼喊自己冤枉，此事传到姜家，姜嫽默然片刻，喃喃道：“他不该这么做的。”

就算他真的冤枉，太子岂能轻言废立？难道杨坚还能因为他冤枉，重复他太子之位？不会，因为皇帝废太子是很多事情叠加起来，这件事情只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算他心里真的相信了废太子没有做出残害手足的事情，皇帝表面上也只能是不相信，因为杨广已经是太子了，杨勇的‘冤枉’会影响杨广的地位，储君地位不稳，江山社稷生乱。

而杨勇的行为，只会让新任太子把他看成眼中钉肉中刺，让自己本来就不长的命更短。

饶是姜嫽一直无言于废太子的愚蠢，此刻也不由得生出怜悯：人愚至此，却又生在皇家，实在是最大的不幸。

她一直等着，终于等到了皇帝下诏，说，‘废太子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