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衡领会了他的意思,并宇文成都一块前往并州护送李渊返京,而就在他们刚刚出长安的时候,却见有一队人骑着马迎面而来。
那人似乎是刚刚在郊外打完猎回来,马鞍上挂着几只兔子,身后跟着几个侍卫侍女,她面容上热气尚未散去,一片殷红,瞧着倒有些似喝醉了,却背脊挺直,阳光之下,她面容有些看不清,却叫人认定这是个前呼后拥的贵族女郎。
她似乎有些讶异,看了看宇文成都,他披挂妥当,凤翅镏金镗被侍器小兵奉着,一身英气,眉目深刻、锐利非常,叫人一见便不自觉生出些敬畏,姜嫽也颇有些迟疑似的,勒马不前。
扮作侍卫的暗卫小心询问:“姑娘,怎么办?”
姜嫽不自觉蹙起眉心,随即又挂上了她惯有的浅笑,简单道:“让路。”
两队人马就这样擦肩而过,姜嫽就在宇文成都过去的时候笑吟吟地点头道别,宇文成都原本神情很是严肃,此刻也不自觉放松了眉头,拱手相回。
因为外出打猎的缘故,姜嫽的长发梳成小辫,归中用玉冠束起,散落在腰间,宇文成都待她过去了,才继续加快速度赶路,旁边的张衡笑呵呵道:“宇文将军认识这位姑娘?”
宇文成都回答得滴水不漏:“纵然是不认识,她有礼,我亦是不能失礼。”
而那一边,姜嫽握着缰绳,慢悠悠地驱马前行,对身边的人说:“那封信笺不必送出去了,事情虽然不算好过,但也没有很糟糕。”
张衡与宇文成都一文一武两人带着士兵一路赶到并州,李渊听了他们的来意之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既是叙职,那在下收拾收拾便同两位走吧。”
张衡满脸笑容:“李刺史,若是叙职之后,陛下有其他指派,家眷在此处岂不麻烦?倒不如将家小一并带上?”
“您看如何?”
李渊微微握紧了手,却很快松开,神情自若:“家中女眷多,又岂能一同上路?”
张衡笑意不改:“李刺史一家离京多年,有机会沐浴圣恩,还是一同回京的好。”
李渊笑了笑:“旁人且不说,我母亲年岁大了,不好日夜兼程,还请大人通融则个。”
张衡笑意微微凝滞,冷了下来:“李刺史这是要无视本官的好心了?”
李渊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在下不敢,只是母亲年迈,不得不多做打算。”
在两方扯皮之下,最后还是李渊、窦王妃、李建成、李元霸、李世民等人一批先快马加鞭赶赴长安,而其他的庶子庶女和姨娘家眷则同独孤老夫人一道,由李三娘护送。
独孤老夫人指挥着家仆把东西搬上马车,她身边站着李三娘,李家第三个女儿穿着一身骑服,手中拿着马鞭子,在一旁侍立,张衡骑着马过去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忍不住说了一句:“还请老夫人快一点,陛下与娘娘都在长安城中等着呢。”
独孤老夫人重重地用拐杖触地,哼了一声:“我与娘娘是姐妹,自然互相牵挂,倒也不用外人来指指点点。”
说罢,便由李三娘搀扶着,上了马车。
李三娘笑容满面:“还请张世叔见谅,祖母性格直来直去,只是不喜长途奔波而已,并非对李大人有什么意见。”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张衡还真就不好对一个晚辈发脾气,只得黑着脸同宇文成都一道护送李渊他们走了,只留下一些士兵护送李渊的家眷。
一路上两队人的距离越拉越远,张衡心里虽然着急,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先带着李渊回长安面见陛下。
一见到皇帝,李渊郑重地撩起官服下跪行礼:“臣李渊,参见陛下。”
杨坚嗯了一声:“李卿起来吧。”
在自己家中的时候,李渊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来了那三样旧物的来历,顿时意会了姜嫽的意图,他深谙过犹不及之道,将玉佩收了起来放在袍袖中,而非挂在身上,他站着,恭敬地向杨坚汇报这么多年的税收、天灾等等情况,可谓是如数家珍。
听完了这些,杨坚面色缓和了一些,也不欲打哑谜了,将那宝刀掷于庭下,淡淡发问:“李卿,你可知这是何物?”
李渊心都跳漏了半拍,却还是镇静道:“知道,这是臣常用的刀,让陛下拿走了。”
马上打天下的皇帝一双虎目含着杀气,一张四方脸压着威严:“那李卿,这把刀,为何突然锈了?”
李渊不吭声,撩袍子再次下跪,叩首于地,才闷声回话:“臣有罪,臣将此刀浸泡于硫磺池一夜,使其生锈,隐瞒陛下,臣罪该万死。”
杨坚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你确实该万死。”
李渊连连顿首,额上出血:“臣万死,却仍然想为家人求一个活路,还请陛下宽宏,饶他们一命。”
正殿中沉默又压抑,一片静寂之下,杨坚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踱步到了李渊面前:“叔德,这不像你会做的事儿。”
听到皇帝叫自己的字,李渊心下松了一点,但还是紧绷着回皇帝的话:“回陛下,臣不过世间一愚人而已,七情六欲具备,并非是上古时期有七窍玲珑心的比干丞相。”
杨坚唔了一声,好像接受了这个解释,又好像没有,他平静道:“叔德,朕是天子,不容人欺瞒。”
李渊垂首道:“臣知晓,也正因陛下是天子,臣才为此愚蠢之事。”
杨坚来了点兴趣:“哦?”
“陛下是天子,臣是臣子,二十余年前,臣蒙陛下垂爱,得千牛备身之职位,后为卫尉少卿,均是守卫陛下安全,臣年少不知事,好华服飞犬、狩猎弓马,臣父训斥臣,陛下却道……”
“彼辈小儿,得刀兵乎卫长安,又何斥?”
杨坚沉默片刻,神色也有些复杂:“朕确实如此说了。”
李渊面上表情怀念又悲怆:“臣一直未曾忘记陛下得话,得刀兵乎卫长安,故而利磨宝刀,时刻准备为陛下尽忠。”
杨坚想问那又为何使其生锈,却又想到了自己命人把李渊的刀带回来的行为,不由得沉默半晌,李渊俯身长拜:“臣锈刀,非为欺瞒陛下,只是陛下欲使臣刀利而杀贼,臣便日日磨刀,陛下欲使臣刀钝而安守百姓,臣便弃刀于硫磺池,安心治理并州百姓。”
杨坚当了皇帝之后为数不多的良心遭受重创,他在殿中站了良久,最后还是挥挥手让李渊下去了。
不久,吏部便传来了消息,李渊继续担任并州刺史的官职,世袭的爵位也得以保全。李渊将兵符主动还了回去,身体力行锈刀事实,以求皇帝心安。
他倒是并不急着回并州,虽然以从前的情谊打动了皇帝,但是还不够完全打消杨坚的疑虑,他得在长安住一段时间,以安皇帝的心,便带着妻子儿女都回了老宅,而就在老宅门前,李叔提着灯笼在此等候,见他们回来了,神情一喜,迎了上去:“国公爷、王妃。”
他转眼看见一个高挑的男子,约莫十八九岁,神情沮丧,猜测这就是李建成,一礼:“大少爷。”
又瞧见旁边一个英气十足的、与李建成年岁相当的女子,料到这当是李三娘,笑着唤了一声:“三姑娘。”
底下两个小朋友,一个十岁出头,两个将将七八岁,且都是男孩儿,倒是不太好分辨,看着最高挑的那个,甚至快赶上姜嫽了,眼睛黑亮,并无什么惧怕,反而看上去有些兴奋,欢快地叫了一声:“李叔。”
另一个孩子慢半拍,生得有些壮,憨憨地跟着叫:“李叔。”
姜嫽笑着应了,他们后面还跟着几个女眷和庶子女,见前面的嫡子嫡女都叫了人,姨娘们虽然不似窦王妃出身名门,却也有自己的一分聪慧,看明白李叔身份不一般,叉手道了一声安好,又催促着儿子女儿叫人,那些孩子看着都有些怯懦,似乎是被吓着了,但还是此起彼伏地小声叫“李叔。”
李叔伸手摸了摸他们的头,颇有些怜爱这些遭了无妄之灾的孩子,也笑着应了。
李叔看了看四周,低声同窦王妃和李渊说:“那位姑娘昨日深夜来的,如今正在偏厅中等着。”
窦王妃招呼着大家进了老宅,又利索地给各个姨娘分了院子,孩子大些的也分了院落,尚小的就让他们随姨娘住了,免得晚上再魇着了。
分了院子,大多数人都睡下了,家主和主母却还没睡,正厅中窦王妃和李渊端坐于正位,几个嫡子嫡女也正经危坐,哪怕是有些呆的李元霸,此刻也乖乖地坐在座位上,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李渊颇为感激地拱了拱手:“多谢姜姑娘出手相助。”
姜嫽起身避开这礼:“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姜嫽份内之事,国公爷何须言谢。”
他们又谈了京城中一些人脉,窦王妃也时不时补充两句,很多事情李渊都不甚记得清楚了,窦王妃却还了然于胸,她心思细腻,见姜嫽面上有思索之意,便询问道:“姜姑娘,可是有什么难为之事?”
姜嫽摇了摇头:“倒也不算难为,先前我因国公爷之故得以暂居长安,只是如今陛下对国公府的监视加重,恐怕会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