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已逝

这年北京的冬天特别冷，还未入冬便下了一场大雪，此后一个月雨雪连绵，冰冻三尺，银装素裹，和他们回到这座城的那年特别像。那时，楚楚和高炽、嘉佑还饶有兴致地打雪仗、堆雪人，朱棣带着她踏雪寻梅，煮酒调情，想想也不过十几年的光景却恍若隔世。

楚楚的手炉换了两次碳，窗外的大雪终是停了下来，那探出的梅花上压了一头的白。楚楚想起了嘉佑去年画的那幅画，不就是眼前的景色吗？这紫禁城的风光年年如是，可她却怎么都看不够。

雪停下来了，北风却还在呼啸着。这啸声如野兽怒吼，又如鬼魅呻吟，初时听起来很是恐怖。刚来北平的那几个冬天，这声音令她惊恐，心慌，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朱棣总会温柔地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肩背，耐心地哄着她入睡。如今听了十几年，她倒觉得这声音亲切入耳，甚至如催眠曲一般让人昏昏欲睡，楚楚斜倚在小桌上有些迷糊。

不知何时，一内侍从殿外跑来，将一精致的木盒递给门外的管事嬷嬷，窃窃私语了几句便行礼告退，嬷嬷面露难色，犹豫再三还是进了殿，将木盒双手呈上，恭敬禀报，“娘娘，江西来了您的家信。”

“江西？是小平！”听到小平的消息，她倏地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却惊愕地见那木盒上挂着白孝。

第一次北征归来，小北临危受命被派往安南征讨叛逆，多年征战致身体受损，朱棣恩旨他在江西修养，多次派御医前去诊治，但他还是于三年前不幸病逝，小平和孩子从此在江西定居。即便楚楚多次修书希望她能回京，小平还是固执地留在了江西，守着那座孤坟，数年间只有几封书信传来，楚楚心中不时牵挂。

这白孝是？她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双手颤抖地打开木盒，盒中放着当初北平成婚时她陪送的一对玉璧，下面放着一封信。楚楚慌忙拆开信封，一页纸的内容让她失魂落魄，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这是北平之子报丧的信，那个在她初来大明时对她悉心照顾，在她出走燕王府时为她牵肠挂肚，在她入宫后为她筹谋划策的小丫头终究也去了。她甚至来不及跟她告别，不知她是如何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不知她带着何种心态留开人世，不知她是心满意足还是万般牵挂地走完了一生……

“北平”已成为史书上的记载，小北、小平也不在了，一切终究成了历史，一切鲜活的人和物都在逐渐化为虚无，在岁月的长河里无声地涅没，再寻不到什么痕迹……

楚楚颤巍巍地走向寝室，瘫软在榻边。她完全忘记了身份和体面，伏在榻上放声大哭，哭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哭这人世的悲欢离合，哭这命运的无常……她自己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痛快地哭过，她天生便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子，骨子里的清冷自持让她有着理性的头脑，极少有感情失控和行为失态。可这些年的世事变故，她的泪越来越多，情绪越来越丰富，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感性的女人。

朱棣尚在前朝议事，阿鲁台得寸进尺，侵扰辽东、兴和、开平等北方重镇，他已做初步部署，只待来年开春出征。他不屑地瞥了一眼殿下这帮老臣，个个如霜打的茄子，蔫巴在那。民生艰难、银钱不足、征夫难调、粮马损耗等，如一座座大山，压着整个朝廷，能为北征上心的人寥寥无几，那刚上任的吕震也被户部、兵部的烂摊子折磨的垂头丧气，整个大殿死气沉沉，只有朱棣一人精神抖擞。

朝议中途，殿外一内侍慌忙跑来，对着殿内的小太监招手，这讯息层层传报给朱棣贴身内侍李海，不多时李海从殿外赶到朱棣身侧，附耳几句。朱棣闻言面色一惊，心中忧惧，手中的册子滑落在案上，他倏然起身退出，内侍领会上意，即刻宣布结束朝议。

朝臣面面相觑，既有解脱的轻松，也有不明就里的疑惑，但很快便一哄而散，在这样一个强势蛮横的皇帝手下，装聋作哑，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早成了他们的常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