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并排停靠的两辆车，关文月那辆七人座的银色路虎已经驶入待发，她一刻不敢耽误，这个晚上虽然很糟糕，但起码，他收留了她们一宿，纵然他总是爆出一幅油盐不进的样子。
护林员的作息通常毫无规律可言，因为偷猎者的动向是无迹可循的，不会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他们常年游魂般的穿梭于坦肯的草原、密林、沙漠，同他们上演你追我赶的戏码，循环往复。
车尾有轻微蹭响，惯来敏锐的关文月抬头瞥了一眼，手里工作没停，如数家珍地将箱子里排列整齐的子弹填入弹匣。
“不是已送你们走了吗，你在么还在这？”
苏莺这会点了根烟，含在嘴里，细长的烟身燃着一缕青烟，等眼神悄然滑过指缝，能看到指骨后面半掩的面庞在雾中轻轻浮动。
关文月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觉的这女人又要搞事情，踌躇间，听她轻飘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想搭你的顺风车进塞伦盖蒂。”
他怔了一下，抬头，冷漠的目光似乎在对她说，想都别想。
“不说话我就默认你同意了。”
关文月微微皱眉。
“抱歉，爱莫能助。”他的声音几乎是与他关后备箱的动作同步，孔武的手臂撑在苏莺的身侧，没有任何表情。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难道你没听过么？”她说话时避开他的眼锋，地上的泥土被她的鞋尖碾着在地面上轻旋。
开始起风了，空气里有土腥味，大型动物的尿臊味，向远处看，有黄黄绿绿的草垛在半空中恣意摆动，没有沙土，却有浊黄色的扬尘从地面悍然升起。
“………”
苏莺拉起冲锋衣的帽檐扣在头顶，扭过头，目光随之从地面挪到他身上，稍有不屑地挑眉道，“你是不是觉得整日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特别有范儿，特别招小姑娘稀罕啊？”
这女人脑袋里到底装的什么？关文月摆了摆手，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对她避而远之，于是他默了片刻，说道，“抱歉，我的车坐不下。”
“你们几个人啊？”
“五个。”
苏莺吐出口烟，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真巧，我们有两个。”
“所以呢？”
“所以刚刚好啊。”苏莺勾一勾唇，“别那么小气嘛，送就当我个顺水人情，补偿你抓了我的向导——”
关文月眯着眼睛，试图仔细审视着眼前这个胡搅蛮缠的女人，忽被马丁高亢的声音打断，他侧眸望去，马丁已经高呼猛进的扑到他面前。
他一把抱住关文月，激动的说道，“关，里安真是个天才——”
关文月倒是颇好奇，“他又搞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堂来了。”
苏莺看着眼口唾沫横飞，似注射了兴奋剂的马丁，着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到头脑，干脆退到一旁瞧起热闹来。
“前不久，里安把自己的实验成果分享给了我，然后我尝试着把热成像技术植入无人机，试图通过无人机发出的声波来驱散象群，这样以来，既可防止大象冲入村庄践踏庄稼，又可避免大象被愤怒的村民围捕猎杀。”
神来之笔，的确值得庆祝。
“这项技术一旦成熟，就可以将它推广到非洲各大保护区，替代传统的干扰系统广泛运用，最重要的是，可以为我们节省大量的精力。”
“好样的，伙计！”关文月收了手里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关文月又拿起一把G3擦拭起来，在他眼中，这些武器是他们的身家性命，是阻织罪恶和保命的唯一武器，比金子更金贵。
虽然他们的工作主要以打击盗猎团伙为主，但近年来，农民不断向保护区迁移，他们筑起围栏耕种，放牧，大象栖息地不断被村民占领，生存空间也变得越来越小，这使得人类和象群之间的冲突不断升级，而他们游走在偷猎者与村民之间更可谓是精疲力竭。
马丁的成果，意味着他们将节省掉很一部精力用以专心对付偷猎者，从而提高队员的积极性。
要知道打击偷猎活动的最大挑战不是技术，而是管理一支薪水微薄，装备落后同时负面情绪高涨的护林员队伍。
这一点，关文月深有感触。
这几年来，他迎来一波又一波新人，同时他也目睹了人世间的聚散无常，每一次执行任务，他的心都在莫名的颤抖，他知道追捕盗猎者的过程中，缺水断粮、食不果腹，甚至牺牲都是在所难免的事情，纵使这里的每一名队员对此都是坚定不移且义无反顾的，他却始终不愿看到任何人在他眼皮底下受到任何伤害。
转身，苏莺一根烟已近抽完，身子向后倾斜倚住车门揪着他看。心尤未死，还在执着的等待着他的答复。
他叹口气，皱眉。
将装备收好并合上后备箱，关文月伸手看一眼表，淡淡开口，“半个小时后准时出发，我不喜欢迟到，更不喜欢等人——”
目的达成，她向他颌首致意，转身前，冷不丁冲他笑了笑，“我听你讲话带西北口音，你是西北哪里人？”
“青海。”
他的回答有一丝丝惆怅，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讲纯正的国语了，就算有，也只是为数不多的能和他们产生交集的援非人员。
道过谢，苏莺转身离开。
而关文月的目光也不自觉的朝她离开的方向望去，他对她的地第一印象，这女人骄矜傲慢满身资本家的铜臭，再接触，又觉得这女人口若悬河既刻薄又跋扈，如今礼数这么周到，倒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他没有食言。
半小时后，苏莺和刘一舟如愿坐上了护林队的银色越野车。
肯尼亚曾经很长一段时期被英殖民统治，所以很多英式习惯还沿用至今，比如车方向盘的位置，刚好可以清晰的看到副驾驶室的一举一动。
坦桑尼亚对野生动物保护区的管理体制远远严格于肯尼亚，即不发展以破坏生态环境为代价的旅游业，换言之，就是另辟蹊径以高端路线经营保护区，所以自七十年代末坦桑尼亚便关闭了沙河大门，因此，游客如果想由马赛直接进入塞伦盖蒂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选择绕道姆万扎或者阿鲁沙。
也就是说，苏莺一早就知道搭上这趟顺风车至少可以为她省去十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
凡事皆有利弊，既然她选择“与狼共舞”，那么危险自然如影随形，而据苏莺观察，丹尼尔似乎对那个酷酷的女队员有着别样情愫，大概是读出贝蒂眼里对她的不满情绪，所以丹尼尔选择同仇敌忾，对她们的态度也不甚友好。
当然，也有例外。
除了关、马丁、丹尼尔和贝蒂，车上还一幅生面孔，是个身形高大，拥有细长锋利棕色瞳孔的当地人，彼得。
他对同行的陌生人非但不排斥，相反还主动和苏莺用英语交流，说他出生在图尔卡纳一个以骑牛文明的古老地域，当然这令他感到无比荣幸，因为那里曾经发现图尔卡纳男孩骨架，据说是目前已知最早的人类遗骸。
苏莺在后排座椅上百无聊赖，透过反光镜能看清这部车身整体的外观，这是一辆经过改装的路虎卫士，车身前后两侧可以明显看出是加厚的钣金和防撞杠，车顶的部位被切割掉一块，原有的天窗被改成了钢筋材质的脚手架。
从下面看，实在是丑。
沉默中，贝蒂忽然指着车顶伸向天空的无线电，呐呐提醒，“关，车载电台好像有动静了。”
关文月：“把频道切过来。”
贝蒂将耳麦贴在脸上听了一会，很快将收到信息转达给关文月，“是费南多的传讯，他们的队伍昨晚在马尼亚拉灌木林附近的监控塔发现偷猎者的踪迹，并将其驱逐到马拉河一带，及时制止了一场有预谋的盗猎活动。”
“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丹尼尔说着，一把夺过马丁的手机，翻了两下，厚厚的嘴唇像一条倒挂的腊肠，“关，你们有句成语怎么说…..借刀杀人对不对…….”
“借刀杀人，兵不血刃。”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关文月轻飘飘的吐出八个字，心里却在鄙视费南迪的虚伪嘴脸，机关算尽，为的是不想浪费一兵一卒，然后等他们拼完命再恬不知耻的一同分享胜利果实。
而这还不是最可怖的，又或者，还有更为隐秘肮脏的勾当，譬如与盗猎者暗通款曲，沆瀣一气，联手将违禁品弄出保护区从中谋利，倘若保护区里都是一群馋懒奸猾的贪佞之辈，纵然对方手持一根烧火棍，都可以在保护区里横行无忌，作威作福。
丹尼尔抱怨，“费南多是老眼昏花了吧？三番两次叫那些家伙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真TM的是个废物——”
彼得狐疑道，“你不觉得他这几次的疏忽过于巧合了么？”
他偏过头，伸手去捏眉心。
马丁说，“所有的巧合都是蓄谋已久，而太多的巧合就意味着有人为地因素再干扰着某件事情的发展——”
弗南多的玩忽职守，乍看之下，只是巧合，但细思极恐，因为背后一定有某些必然的，被他们忽略掉的细枝末节，桑布鲁，马尼亚拉湖还有波赛尔，风马牛不相及的地区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把他们全部牵扯起来。
这就意味着。
他们的队伍里极有可能出现了叛徒。
从马赛边界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密林，沿湍急的河流一路往东，这一带地形错综复杂，如果不熟悉路很有可能在里面迷失方向。
途中，偶尔能看到有河马、迪式水羚还有些她叫不上来名分动物在蜿蜒的黄色溪流中沐浴嬉戏，这里潮湿阴暗，空气中到处充斥着苔藓的味道，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枝叶中投射进来，变成很细碎的，斑斓的光点零星散布在密林之中，像覆盖了一层磨碎的齑粉。
继续前进，密林逐渐变成了干旱的、没有数木的小型土地，上面用金合欢树枝围起来的简易农场，这意味着他们已经进入马赛边境的保留区。
保留区是指长久居于此地的原住民部落，通常由一个或者多个村落的集合体，他们拥有共同的信仰、习俗和独立的语言，这里的部族意识很强，他们把已不友好形式闯入领地视为侵略，而部族的核心在于公平、公正，个人权利和财富在部落中并不受欢迎。
因此，无论是人或者动物，只要他们认定你破坏了他们的家园或者将对他们造成威胁的时候，就有可能遭到村民的袭击。由于外界信息无法获知，这就像一条无法跨越的沟壑，很难想象，在二十一世纪现代化的世界，这些部落却仿佛被困古老时光的迷雾里。
譬如在距保留区直径范围一公里内的枯草垛里，他们发现了一只受伤倒地的大象，身上被箭茅刺、利器刺的遍体鳞伤，躺在一丛相思树后面，奄奄一息。
贝蒂最先跳下车，马丁取出药箱紧随其后，他在大象卧倒的地方蹲下，经过一番仔细的检查，他打开脚边的药箱，将清创的药品和纱布逐一拿了出来。
这是一只成年公象，根据象牙的长度判断，应该是一只刚刚步入成年的“小伙子”，在物资匮乏的非洲森林，清创和防腐处理是最基本的救助手法，做完一切，马丁为大象的伤口敷上防腐剂，跟着用针筒抽出一管血，放进一个快速试剂盒上做检测，从他的脸色判断，结果应该不算太糟糕。
关文月靠在车门上抽着烟，丹尼尔和彼得围在马丁边上打下手，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马丁的检测结果。
再给大象注射完针剂之后，他说：“还好，伤口和血液中并未检测出麻醉剂，应该是无意中践踏了农场的庄稼，因此遭到村民的袭击。”
关文月释然的吐出一口烟，调侃，“我真希望你能把喷洒胡椒粉驱赶大象的无人机发明出来，这样你连兽医都省了。”
马丁耸耸肩，“关，你也是个天才。”
丹尼尔絮絮叨叨走来，“如果能给我加点薪水，我想，我并不介意多花些精力伺候它们。”
“加你薪水，让你去找那位身材火辣的钢管女郎？”彼德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就你那点儿微薄的薪水，够不够和人家一夜销魂？”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丹尼尔瞪牛眼骂，“但愿你一世孤独终老，就连蒙巴萨街头站街的妓女都懒得看你一眼！”
彼得啧了一声，扁嘴道，“等我有朝一日过上巅峰的完美人生，倾慕我的女人一定比成群结队的角马还多，我会在乎一个妓女？”
贝蒂噗嗤一笑，“你的完美人泛指什么？”
彼得不假思索，“当然是住英国的房子戴瑞士的手表，拿美国的薪水睡俄罗斯的妞，喝法国葡萄酒使着菲律宾的女佣咯。”
丹尼尔嗤之以鼻， “谁不知道你小子再加入护林队以前连条内裤都没穿过，也不瞧瞧自己内副德行…非洲头法国腰…印度鼻子香港脚！明明就一穷酸偏偏要向往什么上流社会…我呸…虚伪！”
彼得气急败坏的梗着脖子骂，“你你就是整日抱着色情杂志过瘾么，老子就是不穿内裤也比你这个索马里的小矮子强一百倍！”
高亢的叫骂声刚落，贝蒂蹙眉看来。
见女神投来不甚友好的目光，丹尼尔略显拘谨的解释着， “你少给我造谣！我的心里，我的眼中，早已有了她的影子，再也揉不进半粒沙。”
丹尼尔自诩对贝蒂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是狂热的，甚至，可以用忠诚来形容，所以对于彼得的调侃，他是尤为愤怒的，就像污蔑一名警察是个盗窃犯，等同于涉及了他的信仰。
瞧他一脸肃穆，彼得嘿嘿一笑，伸手揽住丹尼尔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了句什么，便是逗得 丹尼尔转怒为笑。气氛刚刚好，化干戈为玉帛，朋友做不成，还是兄弟。
笑闹声中，苏莺靠着车窗，盯着关文月沉静的侧脸，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他，他的眉宇很犀利，属于西北男人的雄浑和粗犷，与荆谭的沉稳老道不同，前者更为狡黠。
脑中忽然掠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她勾一勾唇，倘若只染烟酒，不谈感情，兴许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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