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琅看着那伏地的宫女,一时没有说话。
萧太后则是一眼就认出那宫娥的身份,眼皮一跳。
殿内伴读都震惊极了,没想到是这一小小宫女陷害了姜雪宁。
周宝樱却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姚惜。
姚惜是一看错愕。
她望着立在殿中的那道身影,心底有股压抑不住的失落,想起自己方才自作多情的羞涩,甚至觉得十分难堪。
原来提议由宫女们去核查纸数,只不过是为了引陷害人出手,而不是为了自己这位“未婚妻”。
沈琅终于开口,问那宫女:“你既不识字,纸上之言尚不识得,便不可能是你独自陷害,背后究竟何人指使于你?”
那宫女还死鸭子嘴硬,这直接触怒了天子。
“胡说八道!这个时候还贼心不死!王新义,叫人将她拖到宫门外庭杖,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王新义便要领命。
萧太后却在这时皱了眉,看了下面的宫女一眼,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幽幽地叹了口气。
王新义脚步立刻停住。
沈琅也看向她:“母后,可有不妥?”
萧太后借晚上打打杀杀,宫里还有嫔妃宫人,要睡觉,要把人送入慎刑司。
这可当真讽刺。
先前还要将姜雪宁庭杖,这会儿说打打杀杀。
张遮忽地眉头一皱,看了太后一眼。
沈琅却是醒悟过来,道:“是儿臣疏忽,忘记母后病恙刚好,宜当静养。王新义,将人送入慎刑司,让他们今晚都别睡了,给朕问个清楚。”
“是。”
*
众人退出慈宁宫,将姜雪宁团团围住。
方妙一个劲儿地拍胸口:“吓死我了,吓死我。”
周宝樱却是目露崇拜:“姜姐姐刚刚太厉害了。”
连尤月都没忍住道:“真是不要命……”
楚安瑜却回眸向慈宁宫一望。
陈瀛和张遮正好从慈宁宫出来。
仰止斋靠南,所在的位置更是临近外朝,所以陈瀛、张遮出宫的方向与众伴读回仰止斋的方向本来相同,但为避嫌,二人在经过岔路时便转向另一条稍远的路。
姜雪宁望着那条路,站立不动。
方妙奇怪道:“姜二姑娘?”
楚安瑜看着姜雪宁似是犹豫不决的模样,平静道:“我与张大人是旧识,宁宁若是想去道谢,我陪你一道。”
谁知,姜雪宁竟点了点头。
众人皆目露惊色。
姚惜更是一怔,霍然抬首看向楚安瑜。
对此,楚安瑜只是牵起姜雪宁的手,稍稍解释两句:“姚姑娘与张大人已定下婚事,我们不会干涉,不要多想。”
姜雪宁只是垂眸,转身径直向陈瀛、张遮去的那条道去了。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陈瀛、张遮出来晚些,走得也不快,她们很快便追上了。
夜里提着灯笼为二人照路的小太监最先瞧见两人。
接着便是陈瀛、张遮。
姜雪宁立在二人身后,躬身一拜,抬起头道:“谢过二位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冒昧前来,是为向张大人亲致谢意。”
楚安瑜只是行了一礼,并未多言。
陈瀛一听,眉梢便是一挑:“向张大人道谢,便是没有我什么事了。”
他这让惯来精明。
“张大人留下先聊,陈某先往前边儿等。”
张遮无言。
陈瀛却是转身,带着那小太监走了。
楚安瑜打量了张遮两眼,收回目光,道“我在远处等你,你们聊。”
潜在意思就是,我帮你们看着。
楚安瑜绞着帕子,望着这夜空,有些惆怅。
勇毅侯府要倒台了,长公主一年后也要送去和亲,不久便是楚府满门抄斩。
“立在这干什么?吹冷风?”
一道声音打断了楚安瑜的惆怅,她转头一看,是谢危。
谢危目光越过她,向着她身后那条道看了去,尽头是姜雪宁和张遮,不知在聊些什么。
看清是谢危后,楚安瑜浑身有些僵硬,向谢危行礼:“谢先生好。”
谢危静静地看着她:“原来瑜三姑娘还喜欢做月老。”
“……”
谢危只从身旁那小太监手中接过了灯笼,又向他一摆手,命他退走。
楚安瑜有点慌,她可没忘记那日在楚府的谢危,现下只剩他们俩……
谢危提了灯笼往前走,道:“本以为瑜三姑娘纤细柔弱,没想到在仰止斋倒是奋不顾身。”
“……”
谢危转头看她还站在原地,眉头皱起,道:“你不知道跟上?”
“……”
他是谢危,不听他话找死吗?
于是低头跟上。
谢危见她垂眸不说话,气闷了几分,道:“姜雪宁倒是不顾任何人眼光,深夜去找一个朝廷命官。”
忍不住了!!
楚安瑜反问道:“先生又好到哪里去?”
谢危脚步一停,没料到她会这么回话,深邃地看着她。
楚安瑜被盯得毛骨悚然,话出口便后悔了,是以继续低着头,坚决不看他。
她干嘛要招惹这个疯子。
谢危目光落在她身上,沉默了会儿,抬脚继续走。
楚安瑜也跟上。
谁料到,走了两步,谢危脚步又突然一停。
措不及防,楚安瑜刚想刹车,没想到这条宫道平日少人行走,原本铺得平整的石砖有一角翘出地面,正好绊着她的后脚尖。
仓促之下哪有反应?
身子顿时失了平衡,往前倒去。
一只五指分明的大手握住她的胳膊,本以为稳住了身子,下一秒那只大手有力地把她往某人的怀里带。
谢危不知何时把灯笼放下,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箍住她,偏他还打趣道:“瑜三姑娘怎么还投怀送抱?”
他故意的!
谢危并没有放开她,反而低头去看她的表情。
“谢居安。”
见他不答,楚安瑜顿时生出几分委屈,她这次重新回宫肯定有谢危的份,刚刚她都快吓死了,出来还没缓过神来,就被他打趣,现在又被他这般调戏。
越想,原本三分委屈硬是变成十分委屈。
谢危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衣袖有些湿润,一看,发现怀中的小人儿哭了。
上次用戒尺打她都不曾见她哭,甚至没吭声半句,就连几年前的雪夜,姜雪宁哭了也没见她哭,现在见她哭,倒是有些新奇。
他松开了楚安瑜,楚安瑜反倒没有离开,还在他怀里继续哭,用帕子擦,可越擦越多,根本不听使唤,看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看着她继续哭,惨白的脸庞在朦胧的灯光下犹如月下绽放的夜昙花,泪痕滑落,看着可怜又叫人心底抽疼。
谢危瞧着她,有些后悔了,抬手轻轻一按自己的眉心,声音不由放软了几分:“别哭了,我的错。”
楚安瑜哽咽声一停,退出几步,有些惊讶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谢危跟自己道歉了?
我没听错?
谢危看着她那一脸懵的样,眼神里透露着惊讶和不可置信,好在是不哭了,又道:“我的错,该是我欠你的。”
该是我欠你的。
这句话说来很轻,落下时却有沉甸甸的重量。
想起前世的一桩桩,一件件,甚至荒缪的事。
你何止欠我,你谢危欠我的可太多了。
此刻他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
是她疯了?还是谢危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不,谢危早就疯了。
见她不哭了,虽然看着有几分傻傻的,但总归是不哭了。
谢危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温柔地替她擦去泪痕,道:“你觉得今日之事是谁做的?”
这个世界疯了。
楚安瑜抽噎地回答:“不知道,不是说是那个小宫女嘛。”
谢危提起灯笼,看着她,向她走来,楚安瑜立刻改口:“有怀疑对象,但没证据。”
这引得谢危不禁陷入自我怀疑。
他有那么可怕吗?
谢危道:“并非一切都需要证据。”
楚安瑜一想也是:“哦,是我太在意细节,忽略了大局的重要,站在山脚下的人和站在顶峰上的人,后者才能窥全貌。”
“这话倒合我意。”
你自己说的话,哪能不合心意?
上一世我入宫为妃,你让我别被血恨埋没,对我就说过这么一句话,到头来你自己不也被血狠埋没?
“能有能力收买宫女的,得知那逆言全貌,但手段却极其粗糙,还能是谁。”
萧姝呗。
谢危于是道:“那你将如何?”
“今日她敢陷害宁宁,他日掉头来找我麻烦,自然不能让她好过,治她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先生有更高明的手段?”
“没有。”
这翻脸速度,绝了!
上一秒还温温柔柔,下一秒直接变回原样。
也是,他要是温柔她才觉得不适应。
“你为什么会走这条道?”
楚安瑜似是被一激,回头看去,空无一人。
怎么办?说好等宁宁的。
“你也喜欢张遮?”
楚安瑜连忙摇了摇头,她对张遮可没兴趣,整个人看着挺无趣,有点像严肃的班主任。
等下,也?
他看出宁宁喜欢张遮了?
好吧,堪比拥有读心术的男人。
“我发现你们俩能玩到一块去是有原因的,姜雪宁一边接受着燕临的真心,一边又对张遮暗生情素。”
“什么意思?”
说她很渣?
“你呢,交友甚广,手握那么多人的爱,却视若平常,是血缘给你和楚景桑蒙上了一层遮羞布吗?”
楚安瑜有些恼了。
谢危扯了扯嘴角,笑意微凉:“我要是楚景桑,早晚扒了你的皮。”
你不是。
楚安瑜立刻反驳:“他不会,你也不能会是他。”
谢危微微一怔,道:“像楚景桑那样善心之人,谢某确实做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