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难愈苦将真情隐

狴犴出了他的寝房， 咬了咬唇，无言。

玄泠醒时，是他被打伤的第二天。

狴犴走进另一间侧室——他专门的书房。他扶着椅背，缓缓坐下。坐下的那一刻，他还是感到了刺骨的疼痛，虽然很短暂。他情不自禁捂住自己的膝盖。

过了一天了，他的膝盖还是肿的，每当弯曲时，刺痛便随之而生。

他继续翻着面前桌上那本书，那本在玄泠出事的那天早上，他从龙宫最大的藏书阁——溢香阁里借阅的法术典籍《修炼通法》。

“修妖章第八——束魂索破解术

“篇一，运丹法”

他闲来无事时，便喜欢往藏书阁里钻。东海龙宫藏书门类众多，浩如烟海，为四海最丰富。大大小小的藏书阁星罗棋布于偌大的龙宫各处。他自小便酷爱看书。各个藏书阁，溢香阁、锁香阁、金屋阁、清渠阁等，不论远近，都常有造访。经史传记、四海逸事、修炼宝典、礼乐专著等，不论门类，都颇有研读。

“束魂索者，顽疾也，修炼者每遇，阻修甚也……欲以此法破索，当先具上乘灵妙之丹……”

闲来无事时，为打发时光，偶尔翻翻各种书。好久以前，偶然看到这里。得知玄泠身患束魂索之疾时，便想起来这本书上记载的这种运丹法。

凝元丹便属于符合书上要求的上乘之丹。于是他当时才想到了用其破索，治愈玄泠的顽疾。

“丹吞，则助炼者与修炼者对坐，助炼者依下述运法……”

正研读着，忽然感到腹部剧痛。看不进去书了，他双手捂住肚子，将腰弓下去，以求尽可能减轻疼痛。

他额头上、面颊上冷汗直冒，牙关紧咬。疼痛没有减轻，反而比他昨天刚挨打后更加剧烈。

是的，不只是玄泠，他狴犴，昨天在玄泠被伤后不多时，也被打伤了。

狴犴从藏书阁抱书回殿后，便打算来清霜园看看玄泠练法练得如何。发现玄泠昏倒在地时，游屿一溜烟儿跑了。心急的他只顾着将玄泠带回去，差人给他安置好，请御医，才顾得上去找那个游屿算账。

只身一人来到焕金殿见他二哥，没等将缘由说完，便被他二哥一顿拳脚相加，将他打出了殿门，踢下了台阶。

没教训成伤了玄泠的凶手，反而自己也被伤。

他愤恨，恨那个仗势欺人的狗奴才，恨那个在他面前没有半点悔意、依旧和他主子一起看他笑话的狗奴才！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去说服二哥，惩戒凶手；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庇护清碧殿上上下下、保护自己在乎的人；恨自己为什么要受伤，以致没办法去治愈受了重伤的、现在仍在痛苦着的，他。

是的，若是自身受伤，使用回春术治疗他人，便会对自己造成更大的伤害，使自己的伤更严重。而回春术由于其特殊的性质，只能用于治疗他人，而无法治疗自己。

除了回春术，狴犴不会其他的疗愈法术。

他让清碧殿仆役们个个都把嘴管严实了，他断不会让玄泠知道这些。

他不能，让他付出了许多心血对待的人，到头来看他笑话。

毕竟，他是王子啊，东海龙宫的堂堂王子啊。

他有尊严，他有傲骨。

他不能，让玄泠看到他身上的淤青、红肿、绛紫，和晕开的、流动的鲜红、暗红；他不能，让玄泠知道自己的狼狈、弱势、无力，或者，用他二哥的话说，“蠢货”、“废物”、“垃圾”。

他不能，让他付出了许多心血对待的人，到头来看他笑话。

他知道，这几千年来，他已成了无数人口中的、心中的笑话。

自从他母后去世，他仿佛做什么都是错的。他永远赢不来他们的肯定和赞许，赢不来他们的亲昵和宠爱，不论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费劲心力去讨好他们。

他们，是他的父王，他的非亲生的娘，他的除了五弟以外的其他兄弟。

“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逆子、孽障。”

“我怎么有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弟弟！”

“书呆子，就晓得看那几本烂书，天天翻那么多书，见你打得过谁了吗……”

“装什么善良？装什么无辜？一天天的那副假惺惺的样子恶心谁呢？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心机……”

“小畜生，敢顶撞你哥哥了！你就是坏，害死你亲娘还嫌不够，还要害死我们是不是！”

……

一幕幕，一帧帧，他不愿再回想。

龙宫中，许多他在乎的人，许多他以前在乎，现在依然在乎的人，大都笑话过他，骂过他，甚至，打过他。他从他们身上，得不到情感上的慰籍，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他们不是不爱他，只是自己惹他们生气了，只是自己，没能做一个好哥哥，好弟弟，好儿子。

但他还是不想被这么对待啊。

他们这么对他，他忍，他可以忍，可以消化下这坚硬冰冷的事实。但是，他决不能接受，他费尽心血去帮助的一个本素不相识的人，有一天，也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和他们一道，去笑话他，去用他们的方式对他。

他不能接受，他决不能接受！

他不图玄泠报答他，只希望，他不伤害他，不论从肢体上，还是言语上。如此，就好。

不只是腹，狴犴的胳膊、腿脚，都渐渐开始不同程度地痛起来。

“玄泠，对不起……”他心里默念，“以后找个好主人，能保护你的……”

痛，还是好痛。

二哥狠命地踹的那一脚，正中他的腹。

他感觉现在腹部已不是自己的了，腹腔里面，似乎已不是器官，而是一腔积水、一坨烂泥。

汗珠顺着面颊，一颗颗流下。

或许自己快死了吧……

终于，他从椅子上跌落，倒在地上。那本摊开的《修炼通法》，也掉落下来，躺在那惨白的面颊边，书页随流动的海水翻动，后面几页翻了过去，不再翻了。朝上的一页，开头印着这样一句话：

“凡用运丹法破索，须助炼者与修炼者坦诚相待，肝胆相照，切不可隐瞒猜忌，各怀异心。如此方得准击索链而不误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