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先前怎么不说呀?”御医急道,“就让这些伤拖着?”
仆役们胡乱搪塞了几句过去。有的也疑惑,有的在清碧殿待得久的,却也大致知道四王子的用心。
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开了点药,御医还想再进一步给他医治。可狴犴说什么都不让,催他还是去多给玄泠看看伤。狴犴说,他是龙子,内力深厚,身上的伤恢复起来很快的,不劳御医操心了。
他不想因为自己,耽误玄泠的治疗与恢复。
他嘱咐御医,不要让玄泠知道他受伤的事。御医只得照做。
他继续翻着那本《修炼通法》。
当夜,他依旧裹着那件短衫,像个没事人一样,强打着精神,回到了寝房,继续与玄泠一室共眠。
因为胸、腹部的伤,玄泠依旧只能以仰卧的姿势被固定在他的床上,直到伤好为止。
玄泠按应有的礼节问候完后,不再主动说话。狴犴亦不再说话,和衣而睡。
狴犴没想到,次日,玄泠竟然醒得比他早。
虽然玄泠也只是醒而已——床是下不了的。
他想问问玄泠伤怎么样了。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他想安慰安慰玄泠:有御医在,他会恢复得好好的。话到嘴边,想想还是算了吧。
没人打破这死寂。
玄泠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屋顶,不曾给一点余光给他身旁这人。
也好,玄泠不会看见他因受伤而表露出的穿衣时的窘样。他趁此时穿好正装——他那件金缕衣。
他还是很难过。他出了寝房,伴随着玄泠的机械的、没有起伏的语调:“恭送四殿下。”
来到殿堂上,狴犴竟发现了几张陌生的面孔,皆是男妖。陌生的制服,陌生的冠帽,陌生的神情。
这些陌生人,约莫十多人,都坐在椅子上。椅子看来是清碧殿仆役给他们置备好的。而清碧殿仆役们,都没有坐的,纷纷侍立在旁,面露怯色。这些人中的一位,头顶一撮卷毛的,竟然翘着腿,随意地坐在殿堂中央的大座上。
龙宫里,每位王子都有自己命名的自己的殿。进门为殿堂,殿堂供王子接人待客、聚众商议。殿堂中央都有一个大座,是殿主的专座,也就是王子的专座。
而现在,竟然坐了别人。
“想必——这位就是四王子了。”大座上的卷毛斜着眼,轻蔑地瞟狴犴。
“你们是何人?”狴犴有些生气。
这些人皆嗤笑,没有答话。
“其余人都退下。”卷毛傲慢道。
清碧殿的仆役们刚要退,被狴犴喊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权力对我的仆人们发号施令?还有,为什么坐在我的大座上?你们难道不知道,殿堂中央大座只有殿主才有资格坐吗?”狴犴严肃道。
“啧啧啧,”卷毛轻蔑道,“果然,娘娘说得没错,四王子好不懂规矩啊——”
一个仆役怯怯地向狴犴开口:“这几位是珍王妃娘娘派来的,说是来管教殿下的。”
狴犴愕然。
“看来四殿下记性不太好,”卷毛旁边坐着的一个尖脑袋的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说道,“四殿下可还记得那日,娘娘和龙王在一起的时候,四殿下惹怒了龙王,娘娘说要派人来管教管教四殿下呢?珍王妃娘娘看四王子殿下实在不懂规矩,不守礼仪,目无尊长,于是派我等来好好教教四殿下。四殿下可莫要辜负了娘娘作为母亲的良苦用心啊——”
那几人嘴角上扬,眼里都露出几丝玩味。
“原来你们是二娘派来的。”狴犴语气稍有柔和,心想原来只是奴仆,二娘的奴仆,“请你们回禀二娘:儿臣谢二娘的好意;儿臣已知错,犯了什么错,自会改正,就不劳二娘操心了。几位请回吧。”
“哟,四殿下这是不领情啊!”卷毛弓起一只脚,踏在大座上,“我们刚来不久,四殿下就要赶人啦?”
“我没有要赶你们,”狴犴忍住怒火,耐心地解释道,“我说了,我自己会改正,不需要你们再……”
“四殿下是觉得自己已经很懂规矩了?”卷毛提高了音量,“既然懂规矩了,怎么见了我们,知道我们是珍王妃娘娘派来的,还不晓得给我们行礼呢?”
“是啊,四殿下的规矩去哪了?教养去哪了?”
狴犴咬了咬牙。这几个本就是奴仆的身份,见了自己不行礼就算了,还要自己堂堂王子先给他们行礼。他还是压了压火气:“没有王子先给奴仆行礼的规矩。”
“啪!”卷毛重重一拍大座的把手。
清碧殿仆役们都抖了三抖。
他们知道,他们面前坐着的这些人,是他们万万惹不起的。不光他们惹不起,四王子也惹不起。
这些人虽然和他们一样,是奴仆,理论上说,地位是一样的。但是,狗毕竟仗的是人势,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珍王妃娘娘位高权重,在后宫只手遮天,又深得龙王宠幸,她手下的人,哪怕只是奴仆,也大有在龙宫中横着走的底气。
而反观四王子,虽是王后所生,奈何早年丧母,常常被龙王忽视,在龙宫中早已失去庇护,在龙子中地位一直相对低微,连带着整个清碧殿在龙宫中抬不起头来。
虽然龙王偶尔会发发作为父亲的慈爱之心,心疼这个死了母亲、无依无靠的儿子,赐点华贵衣服和珠玉,补偿补偿他。但怜悯是会淡的,大多时候,龙王对这个不会甜言蜜语巧舌如簧、不会择机献殷勤、不会变着法儿讨他欢心的木讷的儿子嫌弃和视而不见。
其他龙子,他们有母亲给他们说好话,给他们撑腰,给他们盘算,给他们铺路,给他们解决困难。儿子有母亲庇护,从来不会孤立无援。
而他们家四殿下只能靠自己了。奈何自己又不那么争气。
他们的殿下待他们不薄,他们不是不记着,只是,他们还是有点怨。
四殿下是半个螃蟹,奈何却从来学不会横着走;而龙宫中许多人,本不是螃蟹,却处处横着走。
真是讽刺。
总之,以清碧殿的处境,珍王妃给了什么气,包括四殿下在内的清碧殿上上下下,都只能受着。否则,惹怒了珍王妃,珍王妃只消到龙王跟前动动嘴皮子,就有的罪是四殿下受的。
“没这规矩?四殿下是真不知呢,还是装作不知呢?要是真不知,那我可更要好好教教四殿下了。”卷毛朝旁边坐着的人使了个眼色。
四个人齐上,走到狴犴身旁。不及狴犴说话,两个人粗暴地把住狴犴的胳膊,按住他的肩。另两个人走到他身后,一人一脚猛踢他膝盖后方,让他双膝磕到地上。
“啊!”狴犴惨叫了一声。
后面两人紧接着踩住狴犴的小腿,让他保持跪姿。
“这不就对了嘛,”坐着的尖脑袋妖笑道,“教你的第一课,见到珍王妃娘娘以及娘娘的人,要下跪行礼。”
狴犴知道惹怒了二娘是什么后果,他只能忍。
“我现在,能起来了吗?我腿上有伤,不能久跪。”
“起来做什么?跪久一点,才长记性。”卷毛笑道。
清碧殿仆役们侍立无声,暗暗替殿下捏了把汗。
狴犴疼痛难忍。本来因为有伤在身,膝盖就不能弯曲。现在却要他一直跪。
“哟,受伤了是吧。”卷毛道,“伤得不轻吧。二殿下的武力高强,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哪!”
“四殿下伤得这么狼狈,是为那个什么老王八吧?那老王八初来乍到的,肯定更不懂规矩了。正好——让那老王八也出来学学规矩。 ”
“不行!”狴犴惶恐涌上心头,“不许动他!”
“敢这么跟我们说话?掌嘴!”
又一人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狴犴面前,粗大的手掌不由分说扇过去,一下,一下……
掴完后,半边脸肿了。
“他现在不在殿里,求求你们,别找他麻烦。”狴犴语气又软和下来。
“不在?哼!给我搜!”
坐着的其余人起身,向通往内室的走廊走去。
“不要!不要进去!求求你们!”
他们不理会,脚步依旧不停。
“不!不要!”
“都给我站住!”忽然,狴犴爆发出内力。“砰”的一声,制住他的四人摔了出去。紧接着去搜的那些人都中了狴犴发出的光弹,惨叫着倒地。
狴犴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将去搜查的那些人一个一个通通摔出了殿门。那些人顺着阶梯滚了下去。
“你……你疯了!”卷毛一脸吃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还忍辱受气的人。
“滚下我的座!”还没等卷毛从大座上站起,狴犴就掏出疾风扇,一挥,将他扇出了座。
“你……你就不怕……”
“本王子的专座,也是你敢坐的?”说着,又一扇,将他与地上呻吟的那四人一并扇出了殿门。
“都给我滚!”狴犴立在殿门口。
他们连滚带爬地逃了。
狴犴回头,只见一众清碧殿仆役,张大嘴巴,呆立在那里。
“没事了。”狴犴安慰他们,“你们受惊了。”
仆役们还是一动不动,像铜铸的一样……
还是这日上午,狴犴的书房。仆役来报。
“五殿下差人送来的。”
看着眼前的一瓶药水,狴犴心里发愣。
“意在送与四殿下服用。”仆役继续说道,“是速效药,专治内外跌打等损伤。服用之后,一日内便可完全康复。”
“五弟给我的?”狴犴诧异。他受伤的事,吩咐了仆役和御医不要外传。五弟远在曜朱殿,因为五娘的约束无法前来,是怎么知道他受伤的?
他笑笑,五弟这个机灵鬼,法子多着呢,哪有什么法子是他五弟想不到的呢?
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暖流涌上了眼眶。
“五殿下特有吩咐,须整瓶服用,方能奏效。”
他点点头,接过药瓶,紧紧握住,就像握住一件珍宝。
当晚,玄泠惊喜地发现自己的伤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