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关心则乱

一场不该出现的巧遇

让两个人方寸大乱

在意识到可能失去的瞬间

或许痛苦

才能作为情感的度量

“所以……”他有点小心翼翼地开口，抬眸看你的眼中染上了一丝雾色，“所以，我今天还可以送你回家吗？”

“你觉得……”你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强压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只觉得如若放任这样的气氛肆意生长蔓延，自己的理智会很快失守，与他一同坠入那条让自己恐惧的名为非理性的河流。

“好的，没关系，那我今天还有点事，一会就先走了，你自己回家路上小心。”他点点头，不再看你。他转身离开诊疗室，你总觉得那个背影甚至称得上是有些仓皇。

你的心里一阵绞痛，抬笔在他的诊疗记录的侧边写下对状态的记录。

“……没有特别强烈的表演化或者情绪化表达。他这次的反应其实比我预想中好了不少。我真希望他是发自内心能够不再那么被强烈的情绪裹挟，而不仅仅是表面上的更加稳定。不过到现在看来，他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对于他情况的评级，确实可以下调一点了。这一点还需要进行更加长期的观察才能判断。接受这样的拒绝对他来说也是好事。他不可能永远生活在完全肯定、包容、顺从和接纳的环境中。在可控的范围内对他适当地施加一点不那么如意的元素，或许能够让他更快强大起来。

……

……但是我最近的状态似乎有些失控了。Vox出现以后，自我评估的各项指征都已经远远超过了设定的安全范围。他的出现是我原本稳定状态的设想下那个最大的变数。这是我作为回避型依恋者在自己身上进行的试验，原本我设想只需要永远保持清醒，永远不产生发展任何亲密关系的想法，不对人产生依恋，那么就可以顺利地规避这个问题。但现在看来，似乎我做不到。

我不明白这种凌驾于理性之上的吸引和恋慕从何而来——如果现在我可以这样定义这样的感情的话。但是很显然，他的出现已经打破了我曾自以为是地建构起的纯理性之墙。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种情绪，或许这种情况下我已经不再适合对他做咨询了，是不是应该考虑把他转给别的咨询师……”

写到这里，你的笔顿住了，回过神来，发现握笔用力地指甲都嵌进了掌心，手心里还出了一层薄汗。你看见前面洋洋洒洒写的一大篇，用笔把末尾的两行狠狠地划掉涂黑，脱力地坐在椅子上。咨询室的门还开着，你仿佛还能看见他转身离开的背影。

好在第二天休假，你决定出门去散散心。天气很好，来往在公园里的行人也熙熙攘攘，你走到公园湖边正准备拍几张照片，镜头一扫，却在人群当中发现了一个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Vox……?”你心中一动，因看不真切，又将画面放大了些，你却他正倚着湖边的栅栏和身旁的一个女孩侃侃而谈，神色自然而放松，树间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柔和而明亮，仿佛是爱神在他的头顶洒下一隙灵光。他身旁的女孩目光也就那样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还时不时随着他的讲述点头笑着，看起来聊得很是投机。他看起来那么的自信、舒展而放松，与昨天在诊疗室里那个看起来马上要破碎的Vox简直判若两人，就仿佛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的创伤或者痛苦，任谁也看不出来他曾会是一个在处理亲密关系的情况下会陷入挣扎和痛苦的人。

看来我的咨询和调理还挺有用的嘛，Vox恢复得这么好了。你这样安慰自己，全然没意识到自己举着手机的手已经有些微微发抖，另一只手也紧紧地攥着，任凭指甲嵌入掌心，让那疼痛刺激着维持你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这是在……吃醋？”思绪纷繁，你在脑海里和自己争执，“这是一种什么情绪啊，我又有什么立场吃醋……或者感到不安？”

“可是他昨天才说了……”

“可是你已经拒绝了他呀。”

“信誓旦旦，言犹在耳……”

“Vox只是你的患者，患者通过你的帮助修复了自己的问题，你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啊……”

翻腾的情绪似乎就要将你淹没，忽然间你注意到镜头里的那个人转头向你看来，那道清亮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落在你身上。你透过镜头捕捉到那双眼闪过一瞬间的错愕和惊慌，那种秘密被人撞破后的无措，眸光破碎成斑驳的光影，他急切地想拨开人群向你走来。

你不知道如何再面对他，也不知道在他面前该如何面对自己，赶紧收起手机，转头一矮身将自己融进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你模模糊糊地听到身后有人在喊kindred也不愿回头，只是闷头向前走，像是落荒而逃，恨不能自己就化成那些你控制不住砸在地上的泪珠，然后融进泥土里。

为什么要看到这样一幕？为什么要这么狼狈地——落荒而逃？

你又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为什么会感觉这么难过？不是说好了只要保持在咨询师和患者之间普通的良性的关系不要逾矩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计划之外的情感开始在心里破土而出？

你竟没有察觉——或者说，其实察觉到，但最终还是放任它将自己吞噬？

你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你把包一丢把自己埋进沙发里，享受着当鸵鸟到呼吸有些阻滞的痛苦的快感。

放空。不要再去想了。你越是这么告诫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越是像潮水一样涌入你的大脑，刚刚的那些景象则像是混杂在洪流中的石块，将你砸得晕头转向。

关心则乱。

你挣扎着爬起来，挪到书桌前，准备记录下自己这次情绪的异常波动，才看见书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满满一大摞的关于Vox的评估材料和分析报告——很多甚至超过了你平常的工作范畴。

“我做这么多分析评估的意义，意义就在于……”

“就在于让他早日恢复健康啊。”你截断了自己的怨艾。

“恭喜他。”你提笔在纸页上重重地写下批注，任凭思绪在笔尖流淌，洋洋洒洒几乎占满了所有的空隙。到最后不知是在写他，还是在写你自己。

整整一晚。一旁的手机亮了又熄，熄了又亮，是来自Vox接连不断轰炸的电话和信息。

“Kindred????”

“Hello?”

“Kindred are you there?”

“Please listen……”

你看得心烦，索性将手机关机，丢在一边。你不想自己失控的状态被看见，不想太过狼狈。

没记错的话明天还有他预约的咨询呢。你一阵头疼。

整整一夜半梦半醒之间都是你在做心理建设。明天见面到底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去见他？跟他聊什么？他会如何解释？你又该作何反应？

……

次日。因为前一晚反复的盘桓思虑，你最终是晕晕乎乎地去上班。一整天。从早到晚，却他没有来，你的心在不断的期待，等待，拒斥和失望中被绞紧又放松。你也只能强打精神为其他的客人提供诊疗，努力将他的影子挤出你的脑海。

下班又是很晚了。你一个人挂着小包孤零零地在路上游荡，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在一个又一个的路灯下拉长，缩短，又拉长，又缩短，就好像自己挣扎起伏的心绪。夜晚的风和充盈着人间气味的空气还是像那晚一样柔和。不过是一个人走而已。

你终于回到楼下，发现进门的楼梯口处一团黑影斜倚着墙坐着，一手拎着酒瓶，一手环着膝盖，地上还躺着着几个已经空空如也酒瓶，想来那个人已经喝了不少。夜晚光线不好，楼道照出来的又是背光，你看不真切，却觉得这个身影那么眼熟。你一步一步走近，也一点一点更确信。

心如鼓擂。

“…… Vo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