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鲸的吃食

我们剖鲸时，正在水中工作的斯卡蒂发现鲸腹中滑出一段和人腿一样粗的触手。她抬头看向塔露拉，无论身上有多脏她的红眼睛永远如明镜一般清澈。

“你把它扯出来吧，搞快点。”塔露拉用拿铲的手背擦额头上的汗，暂停了切割动作。黑小姐也将铲子拿开。塔露拉又回头，朝赛诺蜜喊道：“你过来帮忙，她一个人的力气应付不过来。”被喊到的那个人回应一声“遵命”，就走过来和我贴在一起拉猴索。

得到大副首肯后，斯卡蒂就将双脚踩在鲸身上。双倍的保护使斯卡蒂能施加更多的拉力。只听哗啦一声，扯出来一段，更多触手就被扯出来。如果巨人族也涉足捕鲸业的话，我们一定会说这是他们驱使水手时使用的九尾鞭。

“我还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大的乌贼哩！”焰尾叼着烟斗，抓着两只鲸牙当观众。斯卡蒂继续用力拉扯，人们已经可以辨认出这是什么生物。原来这是一头残缺的乌贼，可体型大得惊人，目测原长可达40英尺。它的躯干只剩一小半，上头全是牙印；一只眼睛被咬爆，另一只虽完整但被消化了一些，部分腕部缺失。这时人们才注意到还未剥去的鲸身上有新鲜的勒痕和裂缝。

“看来这生灵是在战斗中被捕杀，它配享瓦尔哈拉英灵殿。”艾莉兹船长首先注意到鲸身上的战损和巨型乌贼的联系，那只半瞎的粉眼睛似乎短暂恢复了视力，因为它发出的光和另一只好眼睛无异。接着她朝焰尾说：“去差人把这只乌贼拉上来。”

“得嘞！”这红松鼠直身敬礼，然后正在操绞车的红松骑士团喊道：“开工咯！”

红松骑士团拉动绞盘，艾莉兹船长亲自指挥绞车行进。巨型乌贼吊在半空，虽然只剩半截，但仍然给人巨大的压迫感。乌贼无骨，在重力作用下被拉得更长，人们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克拉肯能够将船只拉下水。此般怪力和这样的体型是匹配的。

巨型乌贼被要求放在甲板上，占据了几乎三分之一的地面。乌贼尸体散发着胃液的酸气与工作场周围的秽气，如果仔细嗅还能闻到一股人类至今仍未涉足的深海的味道，那是阿戈尔族的深海母神伊祖米克用硫铁矿和闪锌矿做成的华丽靴子留下的足迹的味道。“圣经”记载这样的足迹能创造生命。如果您的鼻子再灵一些，或许还能闻到母神的卫兵——接潮斥亡体给耶和华献艾尔酒时，还留在海中的蜜香和麦香。

人们围在巨型乌贼周边，为其硕大的体型震撼得无以言表，偶尔会有啧啧称奇的声音出现。这个戕害无数船只的生物，是抹香鲸的盘中餐腹中物，抹香鲸又是人类标枪下的牺牲。大蛇耶梦加得会咬住自己的尾巴，就这样不断循环，周而复始。

“怎么弄？”焰尾吐了一口烟。

“谁有刀？”船长向众人说。

“我有。”德克萨斯走上前准备呈上那把我们在熟悉不过的小匕首。船长伸手婉拒：“你的太小了，我要攻船刀那种大的。”她环视一圈，甲板上合适的大刀都在工作的人手上。于是她向后舱门大喊：“麦哲伦！厨娘！拿把切肉刀上来！”

“来啦！”一听到艾莉兹船长的声音，这绿企鹅就乐呵得跟个小丑似的。这一个词都还没说完就慌忙往上跑。我亲爱的读者呀，无论遇到什么事，慌里慌张都是大忌。这不，麦哲伦光芒万丈的脸遮了她自己的步伐，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终于绊倒了，在地上一边滑一边滚地前进了好些距离。她拿来的日式切鱼刀也飞出去，刚好竖着扎在距离艾莉兹船长脚前两英寸处。

艾莉兹船长和站在她两边焰尾和德克萨斯见过比这更危险的，像三座雕塑一般在原地巍然不动；而剩下的围观者却都被吓了一跳。尤其是塔露拉，好像切鱼刀插入的不是甲板木而是她的心脏，铲子也不慎滑落约一英尺，差点伤到斯卡蒂。

那个趴伏于地的绿企鹅微微抬头，就看见艾莉兹船长、焰尾和德克萨斯像三座大山一般充满麦哲伦的视野，且分别以不同的眼神看她。船长当然是温和又自然，充满着怜爱；焰尾露出一副看滑稽剧的表情；德克萨斯则是满脸戏谑嘲讽。可在当时的麦哲伦看来，船长的怜爱却使她脚前的那道冷光更加凛冽。她心中的恐慌倏然比塔露拉高出了无数倍。

“哎哟！我真该死呀！”麦哲伦猛然跳起，却双膝跪地，先前的兴奋完全被悔恨取代：“我居然向船长您丢刀子！我真是个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罪人呀！我真该死呀......”

“噗——”焰尾吐出一口格外大的烟，烟斗也差点飞出去。

“你不去演福斯塔夫【注：莎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主角】还真是埋没你的才华了。”德克萨斯在心中讥讽道。

“算了，你又不是故意的。”艾莉兹船长看到这般情景也微微皱起眉头，但气场丝毫未变：“一个整天都在念叨要死的人，却总是成了最后死的那个。你快回去做你的事。”

“遵命遵命！”于是麦哲伦连滚带爬地下舱了。

厨娘走后，船长弯腰拾起切鱼刀，兀自走向乌贼尸体，将它的喙部剜下来，捧在手心上，举给大家展示。这么庞大的乌贼，喙部居然只有两英寸大，在远处看就像一枚黑珍珠。但走近了看，它和鸟嘴相近的形貌或许会令它的价值大打折扣；但我相信这一枚的价值哪怕是折到千分之一都价值连城，船长的手里俨然一颗亮黑色的行星。

“姑娘们，这就是抹香鲸佩戴的宝冠上的那颗最耀眼的明珠。它已经不能用人间的价值来衡量。看看这漆黑的玩意，如同黑曜石一般光滑，我在其表面能看见你们每一个人的脸，甚至能分辨出你们每人的表情变化。想起来也神奇，超过一百平方英尺的甲板上的景色，竟然能在这不过四英寸见方的面积上无误地呈现出来，除了大自然这个最杰出的画家，没有任何一双人手能够如此巧夺天工。”船长眯起眼睛，本想仔细端详其中一人。我看见她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其后必伴随乐声：“哦，原来如此。如果仔细看了，再完美的表面也会出现瑕疵，难怪玛嘉烈的脸上会凭空出现一道伤疤，丽塔的躯干在光天化日下错了位。难道我步了瑞典王古鲁菲的后尘，踏入伪装的殿宇中，中了哈尔的妖术而产生幻象吗？既然连我这样的凡人都能一眼识破伪装，看来异教的魔法也不过如此。但我又想，或许是我犯了先入为主的谬误。我一开始只看到粗略的形貌，便以为它是完美无缺的；可当我以瑞士钟表匠的精神去钻研时，看到的不再是完整的图画，而是无数裂痕与瑕疵。其实当你看到认为一件事很完美的时候，最好还是浅尝辄止为好，就陶醉在远处优美的对称之美中。如果执意要往深处走，最深处的结构或许会大失所望，哪怕是让你堕落成疯人也不是不可能。库仑势也只在足够远的距离上才能成立，如果你没有面对麻烦的多极矩展开的勇气，最好还是在扭秤上挂两只金属小玩具，观察它们在半空中追逐打闹的轨迹，也是一番享受。深渊对我们德国人有一种本能的吸引力，深入热恋的少年维特都能在对废弃矿井的遐想中暂时忘记单相思的苦痛。那学识最渊博的浮士德博士，一生在知识的无底深渊中游弋，我愿意称这种人为最勇敢的日耳曼战士。但他最终还是踩着山羊的蹄印，走向堕落的不归路。我手里的这枚乌贼的喙，就是拉普拉斯笔下的那颗黑洞，强大的引力使我的目光无法逃逸。那么谁来做我的天使，引领我走向救赎的天国？啊！这是什么？我居然看到了一只眼睛，一只活生生的眼睛！我凑得已经足够近，我看到的是我自己的眼睛吗？并不是！我的眼睛没有这么充满仁爱，也没有这样杀气蓬勃！一个人类不可能同时具备这两种完全矛盾的眼神。那这是谁的眼睛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们的，那它的主人就只会是万军之耶和华。可眼睛又能投射出内心的印象，难道说上帝现在就在我的心中吗？我可不敢说我独占了这普天万物的掌管者，我等肉体凡胎承受不住祂无边的神力。所有人都知道，上帝只需抬手，我就能灰飞烟灭，但现在我看到的，除了说上帝存在我心中推理不出别的结论——不，这不正确，上帝不是我独占的，而是大家所共有的——那这只眼睛的主人究竟是谁——难道是莫查·迪克，那雪白的抹香鲸，那大海的霸主，那海洋生物所信仰的救世主？让我再仔细看看——看来古籍【注：指《阿戈尔圣经》；这句话出自《阿戈尔圣经：创世纪》】的确说的没错。耶和华看不惯人间罪恶，便降下大洪水，只留下诺亚及其家属乘舟延续基督教信仰，这是我们所熟知的。但在洪水肆虐期间，一些人真心悔悟，便跑到印度以东的高山上——现在我们叫喜马拉雅山脉，向上帝真心赎罪祈求原谅。我们都知道如果人愿意真心悔罪，上帝必会原谅他，降与他福祉；可灭世大刑既降，收手已经不可能，于是上帝将他们的双脚变成尾鳍，双臂变成胸鳍，脑袋和躯干合并，使之能在洪水里生存，并称作他们‘鲸’，意为‘在水里生活的人’。但上帝保留鲸人类的呼吸方式，后世的人类可以据此了解鲸原来也是人类，这些上古的罪人也可以永世受到可能会溺毙的惩罚。既然莫查·迪克是鲸类最伟大者，那么它也必将是最还原人类特征的，这样的话我说我看到的是莫查·迪克的眼睛就有了充分的证据，进一步这就预示了藏在我心里的就是莫查·迪克。在最黑的深渊的最深处，却是最白的存在，这预示着什么，我想已经不言自明。我们德国人的的本性就是哪里可以往深处走就往哪去，我想正是因为黑暗的最深处是圣母与天堂，上帝才在我们的血脉中埋下这样的一颗种子。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德意志民族从来都多灾多难，原来我们正走在通往最终的解放和救赎的康庄大道，只不过这条大道是由这一枚枚巨型乌贼的喙铺就的。我马上就去把它碾碎，到时候将它混入鲸脂灰中用于清洁，这样我们就可以无时无刻不踏在神圣的道路上——现在你们去把剩下的部分丢回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