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鲸究竟能潜多深：从无限制潜艇战到现代约拿

人们在解剖抹香鲸时，常常发现其胃部有未消化的乌贼残肢或难以消化的喙。根据残肢尺寸估计，这些乌贼原本的总长相当大，以30英尺居多，最大甚至能超过60英尺。有趣的是，有时候抹香鲸吃掉的乌贼比捕食者自己还长。

这种尺寸的乌贼令人很难不联想到克拉肯。但直到我落笔之时，还没有人能够用科学的证据验证克拉肯的存在。但凭借无数的相关传说和记录，以及实在的残肢，有人就猜想在北海或许存在一种尺寸就有这么大的乌贼，克拉肯的传说就是人们目睹这样巨大的生物而产生的艺术创作。但关键是至今都没人见过活的这种生物。

我们对这种大型乌贼的分布区域的猜测只能通过抹香鲸的捕食区域寻找线索，因为任何生物都只会在自己能全身而退的地方捕食。既然抹香鲸捕食它，那么它的生活范围就一定和抹香鲸有所重合。但实际上，抹香鲸究竟能潜多深，现在都还有争议。就拿本作涉及的内容来讲，美国捕鲸艇的捕鲸索就长达数百英尺，而且在竖直拉扯时有时候都能将艇子拉翻盖。这足以说明抹香鲸能够下潜到多么恐怖的深度。

在我的捕鲸生涯中，没有遇到过被拉翻盖的情况，此后的捕鲸业也高效到鲸来不及跑多远就被杀死了。因此在捕鲸业的范畴中讨论鲸下潜的深度，在操作上已经不现实。因此我想引用一个更近的例子。

大战期间，我国施行无限制潜艇战。这是海军弱国对敌无差别攻击以牵制海军强国的一种非常不人道的战术。虽然它能短暂的使采用国家获利，但长期来看无论是战术地位还是道德地位都会逐渐低于敌手。因为这种战术的造成的损害绝大部分都由平民百姓承担，造成的军事上的损失到成了次要。

鲸的形貌和潜艇很像。在声呐大规模军用前，人们只能凭肉眼判断潜艇的存在，因此大型鲸类，尤其是独自巡游的，有可能会被误认为敌方潜艇而被加以攻击。我们已经无法知晓，各国海军报告的击沉潜艇数目中有多少是被误伤的鲸。如果是军舰可能还有矫正判断的余地；而在潜艇中，视野不清又有限，又不能主动发射讯号以免暴露，因此哪怕是真的向抹香鲸发射鱼雷并击中在操作上是合法的。这只是为草菅生命的恶行强行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为无限制潜艇战辩护的人可能会这样说，鲸是战略资源，也就是说它是敌方的“运输船”，如果我们不击沉它们，那么珍贵的战争资源就会落入敌手。每个分句都没错，但合起来说就有问题了。没有人会说卢西塔尼亚号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士兵。

本章所要的实例便是无限制潜艇战中的一个插曲。众所周知，U-10号潜艇在芬兰湾海域失踪，全体船员遇难。实际上，关于U-10失踪事故的真实情况，官方有所隐瞒。我作为相关人士有知情权，且在得到授权的前提下，以讲故事的方式为诸位读者忠实还原事故细节。至于官方不敢公布真相的原因，各位读者在本章剩下的内容中应该能找到答案。

实际上在全体29名船员中，有一名幸存者，我们关于事故的一切信息均来自这名幸存者。他获救时，我作为在那个方面有所研究的人被喊了去，亦和他有面对面的交谈。因此您可以认为本章是一手资料。在计划写本章前，我再次询问他对公布这件事的意见，他说完全同意，只不过不要出现任何能联想到他的信息。在本章中我们叫他汉克。这段就权当一项声明。

1916年5月，U-10号离开利鲍【注：拉脱维亚港口利耶帕亚的德语称呼】去执行任务。此前她已经有击沉七艘船的记录。艇长海军上尉弗里茨·斯图尔战意高昂，希望能在本次巡航中为国家再次挣得一笔荣耀。汉克作为28勇士中的一员，自然沾得其长官的斗志。

“小伙子们，”斯图尔上尉在起航前向大家讲话：“能和你们再一次进行巡航，是我的荣幸。让我请你们喝一杯。”他拿出一瓶还未拆封的白兰地，在桌角磕碎了，豪迈地倾倒在面前的两排酒杯中，洒出来的其实很少：“你们喝下这杯酒，战神托尔将会保佑我们武运昌隆。我们能有如此光辉的战绩，要仰仗他的伟大神力。我们所使用的每一发子弹、每一颗鱼雷，都是托尔神锤的一部分；我们都看见了，英国佬的军舰只要被击中就必定会沉没。小伙子们，在陆地上我们是上帝的虔诚信徒，可走上战场，能帮助我们的只有战神托尔力大无穷的双臂。你们喝下这杯酒，在为帝国增光添彩的同时，也能给自己的人生建立功勋。”

上尉自己先举起一杯，一饮而尽；众船员也不拖沓，各自拿起酒杯干掉。喝光了白兰地，汉克和大家一样，感到浑身散发像白兰地表面冒不停的气泡一般用不完的精力，哪怕是叫他跳出舱去手撕协约国战舰他都敢说自己能完成任务。喝完出征酒，大家就正式上岗出航了。

本次巡航海域是哥特兰岛【注：属瑞典，波罗的海第一大岛】以北。据汉克说，U-10号其实有两次袭击鲸类的记录，幸而没有上报扰乱视听。第一次上尉艇长通过潜望镜发现疑似敌方潜艇的漂浮物，且看到对方正在下沉，便误判是自己被敌方潜艇发现了。于是潜艇发射一颗鱼雷，命中“艇尾”。U-10号浮出水面查看情况，以为对方会因为失去动力而浮出水面。U艇在原地等待一段时间，可水兵们连潜艇的影子都没看到，只有海面上的一大摊血，还有一具浮起的蓝鲸尸体，后部三分之一缺失。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恶心，便很快掉头离开。但没有人责怪艇长判断失误。第二次不是误判，是明确看到有长须鲸，可艇长非但不绕开走，反而认为它是新兵练习枪法的好材料。于是几名刚上艇的新人，包括汉克在内，被遣去操作机炮，向长须鲸射击。鲸体硕大，机炮无法造成有效的创伤；可人一直被细针扎姑且还是会疼会流血，鲸遭受无数子弹的蜇击也会有同样的感受。水兵们亲眼看见鲸身被打出无数孔洞，细小的血丝从创口渗出，令他们自己身上都感到好像有一群小人在挖洞。那头长须鲸吃痛，一边发出深沉的叫唤一边加速逃逸，潜艇开足了马力都追不上，最后只好作罢。

如果U艇能活着回到基地，那么本次航程将会留下她第三次袭击鲸类的记录。潜艇在巡航中，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哪怕是遭受军舰冲撞晃动也没有这么剧烈。全艇进入战斗状态，斯图尔上尉问机械师舰体损伤情况，得到的回应却是没有任何损伤。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能产生如此巨大的震荡而不伤我分毫。”上尉艇长使用潜望镜观察，原来是一头抹香鲸在海面滑行。它在潜艇周边游弋，似乎在观察自己有没有对人类造成麻烦。根据上次的经验，艇长判定这又一个训练士兵枪法的好目标。但这次他不打算使用机炮，而是使用一发珍贵的鱼雷。

所有人都觉得没什么，自然地服从了命令。上尉艇长亲眼看见抹香鲸中雷爆炸。潜艇上浮去命中区域检查情况，却不见抹香鲸的尸体。众人只好悻悻作罢。

但U艇驶离不久，轮机长报告发动机突然故障，需要一段时间修复。而在人们等待期间，一件令人怎么都想不到的事件发生了。整艘U艇突然被连续地冲撞，就像一大群巨人朝着她扔出巨石。人们抓着固定物都站不稳，轮机长也根本无法进行修理。

“这是怎么回事？”斯图尔上尉脾气上来了。他好不容易抓住潜望镜，可只看到一片黑，巨大的冲击差点将目镜插入他的眼睛。上尉揉了揉发疼的双眼，看着被颠来倒去的众水兵，气不打一处来，大吼着要求他们就位。可他自己一句话都没说完，自己就又摔倒了。

他好不容易爬到控制员处，用力抓着他的衣领吼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上尉先生，现在情况不容乐观！我们正在快速下沉！现在已经超过巡航深度了！”

上尉一把扔开有些惊慌失措的控制员，自己坐上去读取数据。他惊恐地发现，现在U艇坠落深度已经接近400英尺，马上就接近下潜极限深度。

“该死，我们究竟惹谁了？”他怒骂着，但还没有歇斯底里：“我们为帝国而战，理所当然，这是上帝都认可的行为。”他停下来略一思考，似乎发现端倪的样子：“难道是那头鲸？哎哟！鲸！这只是一头鲸而已！人类历史上杀了不知道多少头鲸，为什么偏偏会轮到我遭难呢？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喂！轮机长！修好了吗？”

“轮机长死了！”另一道声音喊道，“他的脑袋磕到管子砸碎了！”

“进水了！进水了！”

“净是些混账玩意！”艇长又大骂一声，但仍然保持着理智：“去将漏洞补上！如果补不了就将舱门关上！”他再次看向深度表，指针刚好划过500英尺，超过了有记录的下潜最大深度——450英尺。U艇开始发出警报，在他的眼前艇身突然裂开两条小缝，将他的制服淋湿的同时，水压在他身上还原了大鲸中枪的感觉。

冲撞其实早就停止了，只凭水压已经足够摧毁U-10号。斯图尔上尉看着艇员，死的死，伤的伤，还有不断增高的水位与逐渐黯淡的灯光，他终于放弃抵抗，将帽子攥在手心，在齐膝的水中绝望地蹚着。他本来已经抵达赎罪的边缘，但他始终没有再向前迈一步发现真理，这是他将28位艇员拖下地狱的根本原因。

我们回到主角汉克。他在这灭顶之灾中只充当只需服从命令的28位艇员之一。在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后，他没有像还苟活着的同僚一样，坐在某处等死，而是在角落蜷成一团，在心中向上帝祷告祈求原谅。毕竟他是参与了三次伤害鲸类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自发地领悟到鲸是多么伟大的生灵。第一次的无意之举情有可原，但此后的两次却有故意杀生的嫌疑；而对伟大的鲸类发起攻击，对于此时的汉克来说简直和攻击耶稣一般无礼。有时候一个人获得启示就是猝不及防的，无缘无故就能声称获得天启，此时的汉克就属于这类。我认为这是由于他本知道自己必死，可本能的求生欲大幅激发大脑活动，从而智力在短时间内飙升从而能更快明白道理。反正此时的汉克正确认识到问题所在，原来是U-10故意伤害鲸类，因此遭到了天谴，天谴以致命的机械故障加上误入雷区实际体现。

“你在神神叨叨什么！”艇长愤怒的声音劈头盖脸。还没等汉克反应过来，就被长官一把拎起。斯图尔上尉正准备出手殴打他，动作做了一半却戛然而止。温热的液体将汉克从神圣的赎罪中拉回现实，只见艇长的眼睛中插入了一把扳手，进去的部分足以捣入大脑，滴在他脸上的温热液体便是从艇长的眼睛里流出的。艇长浑身僵硬，立马就死了，临死前他的另一只眼睛死死盯着远处另一位因发疯突然暴起乱扔东西的艇员。在无意间杀死艇长后，那名疯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工具砸向自己的额头。

他还未得逞，U艇不堪重压，终于被强大的水压挤弯了。巨量海水瞬间吞没了艇舱，还幸存的艇员也一瞬间就被水压杀死。可汉克由于真心向上帝祈祷认错，竟使他在如此高的水压中幸得免于瞬间死亡。他深切地感觉到什么是一千名天使踩在针尖上。弥留之际，他隐约看到一张大嘴朝他洞开，最后的感觉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等他再一次恢复意识，却是战后的1922年。也是在5月，我国的一支捕鲸舰队在北海捕获一头抹香鲸。人们剖鲸时，在其胃部发现了一具被黏膜包裹的呈蜷缩状的人体。这个人浑身发白发皱，所有的衣物和毛发全都消失。船医上前检查，惊奇地发现他还存有与常人无异的生命体征。

他重见天日不久，便缓慢睁开眼睛。他的生理情况和记忆都停留在潜艇扭曲毁灭的一瞬间，因此并没有对阳光感到不适。他扫视周围惊讶又好奇的众人，吐字清晰地开口道：“这是哪里？我到了天堂吗？”

“不，先生，你还活着。”一个工人说，“你现在在一艘船上。我们将你从鲸腹中救了出来。”汉克就这样获救了。

汉克缓缓坐起来，并没有感到任何生理上的不适。有人找来衣物给他披上。汉克看着自己变了模样的身体，非但没感到恶心，反倒心怀无限的感激。而且他恢复得很快，捕鲸船队返航时就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本的模样。留给世人的只是一则不起眼的海难救援报道。这就是一名现代约拿的故事。

根据以上故事的描述，我估算U-10至少在1000英尺深处才解体。1000英尺放在平地上，尚且是一个不短的距离；如果竖着看，就会是一道很深的断崖。水的密度约是空气的800倍，只需下潜30英尺就能达到海平面的大气压，而天上却要几百万英尺，这足以说明1000英尺的距离能造成多么巨大的力量。汉克在抹香鲸胃部被发现是有记录的事实，说明他看见的黑洞其实是抹香鲸的喉咙，这也说明了抹香鲸可以在至少1000英尺深的海域游弋。我估算的依据是U-10的舰体参数，事实上抹香鲸能下潜的深度还远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