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观鲸捕食

鲸类根据其捕食利用器官的不同可以分为须鲸和齿鲸两类。

须鲸，顾名思义就是利用鲸须捕食的鲸。鲸须其实就是一套大而细密的滤网。但须鲸中，还根据其捕食的习性分为“滤食型”和“吞食型”两类，前者以露脊鲸为代表，后者以蓝鲸和长须鲸为代表。根据鲸须的特性，决定了须鲸只能吃体型极小的浮游生物，其中最常吃的是磷虾，本段也用它来举例。每天每头鲸需要摄食数百万只磷虾。这些生物处在食物链最底层，一个种群动辄数亿只，因此不必担心须鲸会饿肚子。滤食型须鲸捕食类似拖网渔船，它们在遇到磷虾群时，一直张嘴使海水不停在须上过滤，磷虾就留在上面，等到数量足够多了，便闭嘴卷舌，将猎物吞下。滤食型须鲸的舌头也较大而有力。吞食型须鲸则与之不同，一张嘴下颌就被水流撑开，包裹磷虾群的海水就一齐兜进去，一兜满下颌就合上，将海水排出，磷虾就留下来。我们知道蓝鲸的下颌有褶皱，这其实是吞食型须鲸的一大特征。这褶皱就像一张橡皮膜，很有弹性，兜水时可以撑到很大，同时也能促进排水。当然出于生态系统多样性，须鲸捕食方式也有个别例外。在缺乏浮游生物时，某些须鲸会吃其它鱼类；灰鲸还会将下颌当作爬犁，在海底泥沙中翻找食物。

齿鲸就是用牙齿捕猎的鲸，因此齿鲸只能吃鱼类和乌贼。它们根据捕食习性也细分为“撕咬型”和“囫囵吞型”两类。撕咬型齿鲸只有虎鲸、伪虎鲸及其类似种，它们的捕食习性我在之前的章节有描述【注：此前专门有一章讲虎鲸】。其它的齿鲸几乎全部是囫囵吞型，而且常见的囫囵吞型齿鲸一般都只有下颌有牙齿，上颌的对应位置是凹槽，下颌嵌合其中能增加咬合力。抹香鲸就属于非常典型的囫囵吞型齿鲸。就上一章描述的情况来看，抹香鲸杀死巨型乌贼后，就直接将它吞下。但事实是抹香鲸从来都没有因为一整个吞下这么大的猎物而消化不良，这说明抹香鲸还具有相当发达的消化器官。齿鲸的食性，尤其是囫囵吞型，似乎还表明一点，即齿鲸的牙齿的功能主要是用来搏斗而非捕猎的。人们也目击过两头公抹香鲸用下颌互相撕咬。

人们很早就将抹香鲸身上的伤疤和其腹中餐联系起来，并猜想抹香鲸可能就是利用下颚和巨型乌贼战斗，杀死后就吃掉。但我仍要不厌其烦地再次提及，抹香鲸的实际捕食过程还不为人类所知。实际上，除了抹香鲸外，几乎所有的鲸类都在人类目力可及的深度捕食。人们对海洋的知识今非昔比，几乎所有的海域都有人迹，因此如果抹香鲸是在靠近水面的地方捕食，肯定会有所目击。但事实就是没有任何目击记录，我们只能认为抹香鲸的猎食场在更深的海域。那头鲸处理完后，我捺不住好奇问斯卡蒂她是否知晓抹香鲸是如何捕食的。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给出了肯定的的答复，并将我拉到甲板角落人少处，对我耳语道：

“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对这件事感到好奇，我会毫不介意地告诉你。但我不希望被别的人听到，因为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

“亲爱的斯卡蒂，我想我从来没有让你感到失望过。”我也在她耳边吹起同样轻柔的微风。然后我抬头四处张望：“我得找个安静地儿——啊哈，那儿。”我看见绞车下有一张大帆布，刚好可以蒙住我们全身：“我去把那张帆布拿来盖着，别人就听不到了。”事后想起来这实在是个掩耳盗铃之举，但当时我确实就想到这个办法。

“这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办吧。”斯卡蒂的的红眼睛一眨一眨，这样单纯可爱的姑娘当然不会对我的蠢法子产生任何质疑。我假装我是罗伯特·胡迪，将大帆抖开，整个将我们俩蒙住，如果不是两对光脚丫还露在外面别人或许还真的以为我们在玩消失术。

“她们两个在搞什么名堂？”焰尾全程目睹我们的小动作，但也只是抽了一口烟：“年轻人要搞幽会，是好事。可我们这艘小船也没有什么密室腾给她们去亲密。”焰尾也环顾四周，满意地点点头：“看起来除了我谁也没有看见。那么我也来当一把劳伦斯神父，保这对小情人安心——”焰尾看见我们俩双脚腻在一起，不禁老脸一红：“哎哟，看看哟，如果和她同名的那位女巨人看到的是这双脚，那么她肯定能扑入大帅哥巴德尔的怀抱。”【注：阿萨诸神为补偿斯卡蒂的杀父之仇，让她看脚挑选一名丈夫。斯卡蒂本来看上的是俊美的光明神巴德尔，可奈何海神尼约德的脚更美】

焰尾正想走上来帮我们拉扯，我和斯卡蒂的右脚趾尖同时被一个冷硬的棍状物敲击。我们痛得把脚收回去。

“哎哟，艾莉兹船长。”焰尾看见了用鲸骨假腿踢我们的那个人，“你也看见了吗？”

“我还看见你的心中正在演一出爱情剧。”船长看着伪装成一堆杂物的我们，心领神会地微笑着：“我想在这坐一会。”她就近寻了一只箱子来坐。斯卡蒂讲得专注，我也听得专注，都没注意到艾莉兹船长一直在我们旁边坐着。

回到帆布之下。我们像两只挤在一窝的小猫，脸贴脸手牵手，但我们谁也没有想亲热之事。斯卡蒂的嘴巴和我的耳朵距离刚刚好：

“那差不多是十年前，歌蕾蒂娅刚带我们去捕鲸船实习的时候。我们追猎的抹香鲸打碎了我所在的小艇，将我击飞出去，落入远处的水中。当然，我很快就在水中平衡身体，正准备浮上水面的时候，我看见不远处另一头抹香鲸在游弋。

“你知道，我在水下看得清东西。我悬浮在水中观察它，虽然处在危险的狩猎场中，这抹香鲸居然还能保持悠然自得的状态。尾鳍缓慢上下摇摆，比英国人搅拌热茶还慢。它的眼睛和我相遇，似乎也在观察我。随后我听见它发出了咔嗒声，那是抹香鲸和同类讲话的声音。

“但这咔嗒声进了我的耳朵，就成了清楚的人话，听起来就像一名看着我长大的老者唤我过去：‘姑娘，过来吧。’我一直不明白，有时候鲸对我说话，我就像着了魔一样，会情不自禁地照着它的话做。那时也一样，在老者慈祥的声音中，我很快地接近了。

“‘姑娘，’我到了伸手就可以摸到它的距离，我清楚看见它在笑，是看到晚辈过来的那种慈爱的笑，‘你看过了人类是如何捕猎的，你想不想看我们抹香鲸是怎么捕猎？’我不假思索地做出了肯定回答。

“‘很好。’它说，‘现在你得爬到我的背上，我带你去我的族类觅食的地方。’我看见这抹香鲸背部的肌肉在移动，竟变成了供我抓握的把手和供我踩踏的鞍具。这一系列动作一做好，我就游上去抓好，其尺寸就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姑娘，抓稳了。’鲸说，然后就往深海竖直俯冲。它越往下潜，游速越快，我不得不闭上眼睛以免眼球凹进去。鲸的俯冲长时间不停，我却没有怎么感到水压的增加。其实当我骑在鲸身上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像回到地面一般舒适。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鲸的速度慢下来，我睁开眼睛，看见我们被群星环绕。我将手伸向其中一颗缓慢运动的星星，能感到轻微的涟漪。可却被鲸突然的呵斥劝阻：‘别碰它们，这些东西都是危险的捕食者。如果你不想缺胳膊少腿的话，就乖乖在我身上抓好，只用眼睛看就行。’我只好作罢，老老实实抓在鞍上，再也不敢动弹。

“随后，我感到水流出现剧烈的变化，一小片星空也被水流搅乱。我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只三十多英尺长的巨型乌贼在那个方向游弋。村里的老师告诉我们，克拉肯在君士坦丁堡搞破坏，还出言不逊辱骂圣人，于是被罚关押在北海它原来栖身的上古神殿中，抹香鲸饿了就来啃食它的身体，被吃掉的部分一晚上后重新长出，就这样永世受苦。但克拉肯也是一名异教大巫师，它切下自己的一条腕，砍成肉丁，并施法将每一块肉丁变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乌贼，那些小乌贼就代替它本体给抹香鲸吃。【注：典出《阿戈尔圣经：北地诸王纪》】这时我身下的鲸说：‘姑娘，看到了吗，那只乌贼就是我的族类的食物。接下来我会将它杀了吃掉。’

“书中记载，克拉肯是一种大到能填满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存在，它认为是肉丁，其实那些肉块和罗马战船一样大。这就和我看到的相对应了。鲸一说完，就突然暴起，下颌大张呈直角，径直向巨型乌贼冲去。那乌贼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咬住躯干。应该是墨囊被咬破了，浓郁的墨汁在海中扩散，成了一片黯淡的星云。但群星的亮度足以我看清一切。

“鲸扭动身体以撕咬。乌贼也反击，吐出一些墨，就将其带有倒钩的触手甩在鲸身上，每一条触手就是一根九尾鞭，在鲸身上留下细密的深沟，白色的鲸脂夹杂血丝暴露在外。鲸吃痛，下颌松开。乌贼的躯干被鲸咬得失去了原本的形态。但乌贼的触手并未松开。鲸奋力扭动身体想要挣脱，但鲸越动，倒钩插得越深，每动一下鲸就会挤出一些血。但鲸作为捕食者，肯定是有办法的。它做了一个突然的翻滚，乌贼反应不及，躯干尖端进了鲸的攻击范围。鲸抓住机会，用力一咬，再用力一翻，乌贼就被扯掉一大块肉。

“抹香鲸不能咀嚼，将那块肉一整坨送进喉咙里，随后它必须马上继续投入战斗，因为缺了很大一块的乌贼已经发狂，用九尾鞭不断抽打鲸的身体。但神奇的是，我明明看见乌贼的抽打毫无规律，但自始至终我都毫发无损，仿佛有什么力量刻意使我免于皮开肉绽。鲸果然力大无穷，竟趁在乌贼抬起较多触手时挣脱了。但根据刚才的情形，如果再次冲过去撕咬必然又会被缠住。可抹香鲸为了捕食，被缠一下又有什么呢？在鲸转身往回走时，我看到它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这样来看至少还可以大战十个回合。

“当然，捕食就是生死决斗，速战速决才是上策。鲸在冲刺时，也观察着乌贼的破绽。我看它的行进方向，原来是瞄准了乌贼的眼睛。鲸再次大张下颌，对着乌贼的眼睛就狠咬一口，它就将残留在身体里的最后一滴墨吐出，触手胡乱挥舞找不着北，但还是有很多击中了鲸身，造成伤害。其中还有几个差点打中我。鲸咬定眼睛不放松，有牙的下颌比触手的倒钩嵌入得还深，无牙的上颌也提供巨大的压力，只听一道巨大的啪叽声，乌贼的脑袋内部被咬碎了，其柔软的外壳保证它不散架。随后我看见，鲸将这战败者的尸身一整个吞了下去，就和生吞一整根香肠一般不可思议。

“吃完后，鲸说：‘姑娘，现在你看到了我的族类的捕食。对你们人类来说这可是头一遭。只不过我现在该送你回到海面去了，有人在海面寻觅你的踪迹。’于是它又竖直向上冲，几分钟后抵达肉眼能看见自然光的深度。这时鲸说：‘姑娘，我就只能送你到这了。要是我再往上走，就会被寻你的那个人杀掉。’鲸身上的肌恢复原状，我也自然从鲸背滑落，我一离开鲸就往远处游走了。我往上看，好几艘艇子在水面游弋，数道不同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其中最明显的就是歌蕾蒂娅的声音。我不敢再耽搁，立即浮回海面。我失踪的这几十分钟，可将人们担心坏了。但我还是完好无损地回去了。”

我忘了我们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因为在斯卡蒂讲故事的时候，我的头脑中萦绕着一个问题，即斯卡蒂为什么能在海中憋气这么久。我盯着她宝石红的水灵眼睛，里头那些比瞳色红得更深的细线或许暗示着答案。现代科学研究表明，鲸的血红蛋白含量比一般的哺乳动物高一些，血红蛋白越多，血液看起来就越红，携带氧的能力也越强；那么这抹比深海更深的红色中，血红蛋白含量又有多少呢？我的普查表明，阿戈尔族的血红蛋白含量和鲸类的平均值相近；既然斯卡蒂是阿戈尔人中的佼佼者，其含量或许会超越人类智慧的理解。请原谅我在此停止讨论，我承认我没有接受的勇气。

根据斯卡蒂告诉我的潜行时间，并利用档案中记载的抹香鲸在水中行进速率计算，斯卡蒂被带到了约7000英尺的深度。而且根据她描述的乌贼行为，抹香鲸捕食的巨型乌贼也约莫是在这个深度生存。或许一个人宁可处在真正的群星中，也不愿意成为一颗深海星空中的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