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渔夫和金鱼

海上的移动作坊恢复平静，无聊和困倦再次弥漫在甲板上，连空气都扭曲了。我们将耳朵凑到大炼锅上，还会听到里面传来像是肚子饿了发出的蠕动声。

没有生命的铁锅怎么会肚子饿呢？作为一个好奇的人，我掀开紧闭的锅盖，就看到三双眨巴着的聪明眼睛。我定睛一看，原来里面住着好几个像蛔虫一般互相扭在一起的人。我突然将世间的光明带到黑暗的大锅里，打乱了第欧根尼们严密的思绪，自然是不会收到什么好脸色的。她们本来毫无神气的脸上倏地生出怨气，如果我不马上离开，可能就会被拽进去，头发被一根根拔下来，直到绝顶为止。我只得赔着笑重新给她们关上门。

“哎哟，你怎么总是要去开那个锅呢？”焰尾看到我已经无聊到去找人家麻烦，便向我走过来：“你要是实在没事干，去拿一颗牙齿雕刻或下去拿本书看也不是不行嘛。要是伤了自己可别怪我没阻止你啊！”她的余光瞥见了在炼油间墙角下抱着腿的两个眼神涣散的乞丐，“可别和这两个学啊，年轻人就应该忙起来。嗯......”她做出思考状，扫视了一圈甲板，可她还没看一半，瞳孔就撑开了，好像她现在才发现一半的人都在某个地方傻着没活干，包括那三个值班的。就连塔露拉也一动不动地杵在船尾楼上。

“咋回事呀，这还像不像话了？”她叼着烟斗，一边吐烟一边走向在前桅下值班的伊内丝：“嘿，值班的，你就不能找点事做吗？”

“二副小姐，您看看吧，实在是非常完美，没有什么需要干的。”伊内丝微微弯下腰，向长官报告。

“我就不信让你们忙不起来。”焰尾又环视了一遍甲板，可除了闲人以外，甲板上确实没有很明显的活要干。一尘不染的甲板上，桶子整齐地码在加班角落，索子也卷好堆在桅杆下，就连那些帆索也抖不出一点灰来，将大张的船帆和大船紧紧固定在一起。见看一遍找不到活，焰尾的眼睛就又往外挤出一点，非得要从完美的甲板上找出一点瑕疵来。伊内丝也在这时打了个不怎么合时宜的哈欠。

“我的天，这像什么话！”焰尾听到哈欠声，脸上已经有明显的愠色。

这时，船尾楼的舱门开了。

“敲钟去，该换班了。”她一边一瘸一拐地往前艄走，一边朝最近的那个值班者下达命令。于是那个人就去将钟敲了八次。

“船长好！”焰尾看到艾莉兹走近，站直并敬了个军礼。军中就是爱搞这种夸张的礼节。伊内丝见到船长来了，背也直了不少。

船长轻轻摇头，朝她上下摆手：“我在下面就听到你在吵，是怎么回事啊？”

“您看看这些人吧，一个个连呼吸都懒得做了。”说到这，焰尾的怒气就上来了，“您看这像话吗？”

“确实挺不像话的。”艾莉兹船长背着手也看了一圈甲板，看到一半人都闲着，眉头也皱了起来：“可现在甲板上也没有什么要做的——哎呀，”她看向焰尾，右手锤在左手心上：“你下去把拔下来的牙齿拿上来，发给大家，让她们做雕刻，雕好了挨个拿给你看，直到你满意为止——这不就忙起来了嘛。”

“哎哟，我怎么没想到这茬呢！”焰尾拍拍脑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于是她就兴高采烈地下去了。

......

与此同时，锅里。

薇薇安娜、叶莲娜和格劳克斯裸着挤在里头，谁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手脚究竟放在哪儿，反正在完全的黑暗中有没有实在的肉体也无所谓，明亮的思绪才是她们唯一的知觉。

用眼神将我赶跑后，学生们跟丢了安提斯泰尼的脚步，吕克昂讨论班就开始了。

“那家伙真的是没大没小的，将老娘的思绪都打乱了。”格劳克斯首先开口，“我正在思考一种雌雄同体的生物的行为学将是怎么样的，可她却将我打断了。”

“算了吧，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薇薇安娜说，“若是你想的那种生物成真了，那这世上还分男女干嘛。”

“你难道不觉得，性别的统一是生物学的一大飞跃吗？”

“得了吧，还不如四肢变成鱼鳍，成一条人鱼来得痛快。”

聊到这儿，外面敲了八击钟。钟声在锅壁反射，就成了八的倍数。

“我该走了，亲爱的同志们，我要去值班了。”叶莲娜从人团中挤出来，“你们的三言两语都包含着深奥的智慧。”说完，一条雪白的身子就从锅里滑出来。锅盖只开了一个小缝。

“少了一个人，宽敞多了！”格劳克斯说。两人在黑暗中调整姿势，谁也分不清自己挨着的那寸皮肤是谁的。

“现实中的空间宽敞了，精神上的空间也会相应减少。”

“也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听到她的意见。”

“那我就来讲一讲我刚刚心中所想吧。”

“我洗耳恭听。”

“在我开始讲之前，我要给我们两人换一个名字：我改名叫汉塞尔，而你改名叫嘉丽桃。”

“那对可怜的兄妹俩！该不会你是在想我们落入了糖果屋中吧？”

“要是说这个吸满了世界的味道的大油锅，那也可以说是一个半吊子的糖果屋。我们小的做苦工，养肥大的，让大的能被更大的吃掉——扯远了，我将我们更名，是想让我们完全摆脱现实的桎梏，充分进入思想的王国。”

“那好吧，反正我们再也找不到我们先前铺撒的面包屑。”

“那就请您仔细倾听我的语言，我亲爱的好妹妹。请确保您听清了每一个字。您还记得我们的家吗？在那个遥远的西方，西到朗德省的海畔。往前走是广阔的大西洋，往后是我们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充斥着茂盛的植被与凶猛的野兽的大森林。”

“我的天呐，多么偏僻的地方。”

“是的。请您闭上眼想象，您脚踝一下泡在清澈的海水中，温暖的沙粒填埋你的整只脚，坚硬的鹅卵石按摩你的脚心。就这样，我们住进了一栋建材除了茅草别无他物的小屋子。”

“我宁可住那儿也不愿意住油腻的船舱！”

“很不幸的是，我的好妹妹。我们在那舒适的环境只是暂住。那儿有风、有水，还有一条足够我们打一辈子渔的小船。”

“挺悠哉的生活嘛。”

“是的，本来就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安然过一辈子。可是呀，命运总爱给我们开玩笑。作为兄长的我，在某天下网后，捞起一条小金鱼！”

“海里怎么会有金鱼呢！”

“当然没有，我的好妹妹！可那只小金鱼简直是太漂亮了，浑身鲜红，像波尔多的葡萄酒，一看就能解人的渴；两只大眼睛蔚蓝，简直是两颗大珍珠。我想呀，要是将它拿来送给你当礼物，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当然，我必然会悉心养护它，直到它寿终正寝。”

“可那小金鱼好生奇怪，它似乎明白我的意图。眼睛骨碌一转，竟开口说起了流利的人话。我的天，这小动物居然会说话，将我吓得浑身一激灵：

“‘年轻的渔夫呀，我是亚特兰蒂斯王国的小王子，正云游海底的名山大川，不知不觉到了你们大法兰西共和国的疆域内。如果您能发发善心，放我一条生路，我就用我的魔法实现您一个愿望。’

“可我却发了极大的善心，将这小鱼儿捧在手心：‘远道而来的王子殿下，我们法兰西国向来以慷慨好客著称。您大驾光临蔽国，我正愧于家贫，无以招待，可您却还要实现我一个愿望，我可受不起此等大礼。请您继续您的旅程吧，亲爱的王子殿下，希望蔽国的风景能令您满意。’于是我就将它恭恭敬敬地送回海里。”

“我的天，这么好的改善生活的机会，都不利用一下？我们的茅草房总有一天会倒在台风与巨浪之下。我的好哥哥呀，请你把这异国王子唤回来，用他神奇的魔法，将我们的破草屋换成稳固的砖房吧。”

“我的好妹妹呀，你的要求合情合理，而且他确实也欠了我一个人情。于是我就走回大海边，朝着刚刚放他走的方向大喊：‘亲爱的王子殿下！很抱歉打扰您的旅途。可我家的茅草房实在是太过脆弱，万一哪天尼约德和婆娘吵架，波及我的小屋，我就无家可归啦！请将我们的茅草屋换成大砖房吧！’”

“注意你的用词，我的好哥哥。那个婆娘就在我们船上呢。”

“她的名字是她爹取的，就像大街上有另一个人姓格雷维，也不会造成什么误会，除非你的心智尚未打开——让我们继续想象——于是整个大海回答说：‘弗朗卓瑟·汉塞尔先生，我正想着如何报你的救命之恩，你就及时解救了我这个孤陋寡闻的人的思绪。我听见你的许愿啦，你的愿望马上就实现！现在请你转过身看看吧，令妹再也不用担心来自大自然的威胁啦。’”

“我的好哥哥呀，砖房让我们的床铺更温暖也更稳固。可我又转念一想，既然他有如此无中生有的法力，那么就不妨叫他试试，能不能将我们的房子换成凡尔赛宫那样的大宫殿。”

“我亲爱的好妹妹，砖房已经够我们不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而且王子殿下已经实现了我们的一个愿望。我出于良心，我不想再去叨扰他的旅程。”

“我亲爱的好哥哥！如果你不实现我的愿望，我就要伤心了！”

“我亲爱的好妹妹呀，做哥哥的可是最见不得妹妹伤心的。我宁可掏出我的心肝，只为博你一笑；更何况是再次打扰异国王子这种小事呢。那好吧：‘亲爱的王子殿下！很抱歉再次打扰您的旅途。舍妹想要见识一下您的法力，请将我们的砖房变成凡尔赛宫式的大宫殿吧！’

于是整个大海回答说：‘弗朗卓瑟·汉塞尔先生，我正想着小小的砖房是否等价于一条生命，正当我苦恼着，您的呼喊又解救了我。我听见你的许愿啦，你的愿望马上就实现！现在请你转过身看看吧，令妹将会住在连凡尔赛宫都不如的大宫殿中。’”

“我的天！快看呐，我亲爱的哥哥！这庄园是如此的大，和波西米亚等大的土地只不过是它的后院！我看见一百万头珍兽在园中奔跑，一百万名园丁在除草种花，一百万名女仆排着长队等待为我们服务！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呀！可是呀，我亲爱的哥哥，我还是感觉不是很够。哦，对了，既然他能够将小砖房变成大宫殿，那么你去问问他，能不能让我们当上有五千万人口的王国的国王？”

“我亲爱的妹妹，我知道如果我不答应你，你一定会不高兴的。于是我只有回去，再次将这流浪王子召唤回来：‘亲爱的王子殿下！很抱歉再次打扰您的旅途。舍妹觉得您的法力不够满足她，她希望您能够将她变成一个有五千万人口的王国的女王。’

于是整个大海回答说：‘弗朗卓瑟·汉塞尔公爵，如果我的礼物不能让令妹满意，是我的责任。令妹始终不能喜笑颜开，在我的心中也埋下了一个结。我希望我的法力能扫除我们两者的忧虑。现在请你转过身看看吧，令妹将会成为一个有整整五千万人口的王国的女王。’”

“多么伟大的王国呀！只有一整个现代国家才能与其相提并论。我看欧洲的桌子上将会多一个席位啦！我们戴上了有一百英尺高的宝冠，脚下是一百英里长的红毯，欧洲各国的使节在红毯上排着队，挨个向我们朝贡。朝臣列在红毯两侧，从我们身边一直延伸到天边。我们掌握着空前伟大的王国！”

“是呀，我亲爱的妹妹。我们的治理是如此贤明公正，让整个欧罗巴都照耀在幸福的光环下。人人安居乐业，家家幸福安康。这世上找不到比我们更好的一对国王了。”

“可我们是王国，不是巴黎治下的共和国。王国的保持威仪的唯一方法就是对外扩张。亲爱的哥哥呀，请你亲自拜访他，邀他住进我们和整个巴黎一样大的行宫，并任命他为王国的宰相。”

“我亲爱的妹妹呀，这不是难事。可人家贵为一国王子，将来必然会继承一个神圣的王国，怎么会看得起我们这个陆上小国呢？”

“我要伤心了！”

“我亲爱的妹妹呀，你总是能准确拿捏我的软肋。于是我就只好亲自坐上由黄金打造而成的宝船，到亚特兰蒂斯王国的城门外请求会晤：‘亲爱的王子殿下！很抱歉再您旅行结束回归家乡时，再次打扰您。可我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实现舍妹的愿望，而是想邀请慷慨又聪慧的您，来蔽国任宰相。您不用担心任何事，在蔽国生活，和在您的家乡生活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的国土足够巨大，能满足您的一切需求。请接受我真挚的邀请吧！’

“于是整个大海回答说：弗朗卓瑟·汉塞尔国王陛下，现在您的地位已经比我更高，我原则上是不能拒绝您的聘约的。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已经走遍世界各地，一步也不愿意再离开家乡。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将用我毕生所学实现您的一个愿望。我会让您的国家，成为空前绝后的大帝国。现在请您转过身看看吧，我的祖国已经变成一个国中国。”

“我的天呐，我们的帝国如此巨大，就连拿破仑一世和奥古斯都大帝治下的疆域之和都没有这么大。要是我乘上千里马，从我一出生就开始狂奔，直到我老死都走不完帝国边界！我们戴上了一百万英尺高的宝冠，脚下是一百万英里长的红毯，无论是书上虚构的还是现实存在的每一个有人提及的国家的使节在红毯上排着队，挨个向我们朝贡。从一英寸高的花仙，到一英里高的巨人，全部都是我们的奴仆。我们的朝廷集结了有史以来所有的智慧——我的天呐，我已经几乎穷尽我的想象啦！”

“我亲爱的妹妹，你亲自操劳一切事务，确实会让人累到失去想像的能力。休息一会吧。”

“我亲爱的哥哥，我已经休息好了。既然我们已经有如此强大的国家，灭掉亚特兰蒂斯王国不过是举手之间。我看见我们御驾亲征，只是万炮齐发，亚特兰蒂斯王国就沉没了，只剩那条可怜的小金鱼在残垣断壁中拍打着尾巴。”

“毕竟是我亲爱的妹妹的要求，我做哥哥的必定会满足。让你亲自聆听他最后的遗言吧。”

“如此尊贵的我亲自俯下身，只为向他要求最后一件事：‘你让我当全能的上帝，我就饶你不死。’”

“于是整个大海回答说：‘嘉丽桃陛下！我知道这一切的愿望都出自您的头脑。您提了这么多要求，我一一满足你；您毁灭了我的王国，我也可以原谅您。可您现在竟然说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要是我照做了，我必然会受到天谴。我宁可在这干死，也不肯面对上帝的怒颜。’王子临死前，尾巴用力一甩，一切就都灰飞烟灭了。你回到了最初的茅草屋中，我回到了最初的小船上，手里抓着刚捞起的渔网，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渔获。”

“哎呀，我该切下自己的舌头。”格劳克斯的声音中尽是悔意，“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愿上帝原谅我的诳语！”

“只要你愿意承认错误，真心发誓你永不诋毁、永不背叛上帝。亲爱的格劳克斯，祂必定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

“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