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缪尔尼尔

白天的炼油间没有晚上那么直接地验证地狱的存在，更像现实中的场景。三十七个人全部都在甲板上，要么做事，要么靠在或坐在什么地方看油锅。昨天晚上麦哲伦烤串的事被来突击检查的船长发现了，于是就让她给全船所有人都烤一份。既然是艾莉兹而不是红松鼠的命令，麦哲伦就不像昨天那样浑身怨气，兴高采烈地在两团火间跳起不蹬腿的果帕克舞，腰不酸腿不疼地一直跳到现在。

既然有现成的大火炉，那么现在船上一切动火的工作都将会在那儿借火种。我们还记得塔露拉和焰尾拴鲸失败，丢了四把标枪在内的一切艇上铁器。而作为一个强大的战士，一切装备都应量身打造。因此铁匠就得重新给她们打一套。

风箱、铁砧、淬火用的水桶还有打标枪头用的钢材被送到主桅和后桅间的空地上。铁匠是谁我不用再说了。基于上一章叙述的原因，阿丝忒希娅身上除了一件拉到膝盖处的黑色大肚兜什么都没穿，左右手分别提着黢黑的锤子和钳子，在搬运工的簇拥中志得意满地走上甲板，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个国王驾车出巡。这个国王在满是油气的甲板上巡视了一圈，随从们也提着笨重的家伙跟着她走一圈。待每一个人都看过她的模样后，才肯在后艄停下来，用钳子当做钝剑，指挥下人们将铁匠铺布置好。

“嘿，你怎么放的！把风箱往左挪一点！对了嘛！”阿丝忒希娅用钳子轻轻敲打那个人的背，眼睛却看向另一边：“那边的，材料要堆在这！”

就这样喊过来使过去的，场地终于布置好了。可那些人却还不能解散。

其中也有我们亲爱的斯卡蒂。她还是像昨天那样，先在铁砧下弄出一堆刨花，可并没有昨天晚上那么多。弄好后，她将手直接伸进炼油间的灶中，将一块油炭直接拿在手上，然后把这块还滴着智慧的圣火投入阿丝忒希娅脚边。此后斯卡蒂就要待在原地，一边要到炼油间去捡燃料，一边要往铁砧中鼓火。

灰暗冰冷的铁砧很快就被烧得通红，可与那边的炼狱之火相比它只是一点小火苗。但就是这点小火苗，已经足够她将粗厚的铁锭加工成各种复杂的形状。

见到可以开工了，阿丝忒希娅弯腰捡起两块铁锭，凑到玛嘉烈面前。她要先给玛嘉烈打标枪头：

“够了吗？”阿丝忒希娅微微抬头。

“够啦。”

“那好。”阿丝忒希娅直接将两块银白色的长方块丢到通红的平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响。然后她将钳子递给玛嘉烈：“你帮我将它固定住。”

玛嘉烈无声地点头，接过钳子弯下腰，将其中一块按在另一块上。

阿丝忒希娅不允许别人用那个锤子，哪怕是艾莉兹船长都不行。按照她的原话来说，别人都“不够格”，只有“神选之人才有资格使它”。这个锤子有一个诨号叫“缪尔尼尔”，和托尔的那个锤子同名。可我们看一看阿丝忒希娅的身子，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细胳膊细腿的，和那位司掌勇气和力量的大神根本不沾边。而且阿丝忒希娅还有一个哲学博士的学位，和第谷·布拉赫属于同类人，属于纯靠脑子吃饭的。要说这种人可以通过日常锻炼，拥有超过大多数人的身体素质，还能理解；可铁匠，是将重达百磅的金属和高达百度的火焰当舞伴的人，光是身体棒还不够，还必须得将那些现在被机械操作的东西当小树枝挥。反正无论怎么看，阿丝忒希娅的外形看起来无法胜任这个职位。可事实上伽拉泰亚号常用的那些不是很大的铁玩意，全都是她和她的“缪尔尼尔”打出来的。

看着烧得越来越旺的炉火，阿丝忒希娅眉开眼笑。她双腿大大张开，锤子高高举到脑后，死死瞄住落点，玛嘉烈的头顶的光给她镀了一排金牙。

“开打咯！”

当！

上帝劈开天穹，惊醒了困倦的世界。惊雷击穿油气，吸引了在油中沉醉的人们的注意。

阿丝忒希娅这么一下，就将两块铁锭给打成了一整块。由于下方传导的热和上方做功的热的双重作用，那块铁锭的腰部被打得通红。阿丝忒希娅再一次将大锤高高举起，刚刚那一下就当是热身，打破了困扰身体的无形的茧，让她身体优美的肌肉线条完全展露出来，俨然成了一个女版托尔——这才像话嘛。随着她的身子动一点，浑身的肌肉也跟着一伸一缩，一转一拧，像菩提树青翠的枝叶，看似十分复杂却没有一个死结；赫尔墨斯的翅膀上下扇动。她十根脚趾大张，几乎要将爪子伸出，深深抓住甲板木。当举到最高处时，人们听见一道吱呀地拉扯声，那是紧绷到极致的肉体。裸露的肌肤发出金光，让世间的油气一点也别想污染它。

当！

第二下比第一下更清脆、更有力。雷神锤打在通红的铁锭上，伴随着这气宇轩昂、振奋人心的雷击声，铁匠就在大白天让大家看了一场流星雨。一些火星撒在她深蓝色的长发上，真像把银河摘下来，挂在她的脑袋上，我甚至真的有股想要将它裁下来做衣服的冲动。冲击波以击打点为中心四处发散，将斯卡蒂奋力压进去的空气全部鼓出去，将她的整个身体暂时埋没在烟气中，可混杂着铁灰的油烟还是好闻得多；玛嘉烈也感到虎口发麻，“哎哟”地叫了一声。而且远在我所在的观众席，都感到大海仿佛都被震愣了神，暂时成了一汪镜面般的小泉。

阿丝忒希娅在将铁锭打成标枪的大致形状时需要动用浑身的力气，打了几下后，阿丝忒希娅自己就给自己蒸了个桑拿，在排出热量的同时也用她自己的体香净化了周围的油气。为了保持气势，阿丝忒希娅也高喊起口号来：

“嘿咻！

敦实的犍牛，赐我你的力量吧！

嘿咻！

彪悍的蛟龙，你也得要一样呀！

嘿咻！

我的大锤之下，生出满地星光！

嘿咻！

大鲸翱翔深海，借你羽翼一用吧！”

阿丝忒希娅的锤头在给自己找节拍的同时，也给那些张牙舞爪的黑面鬼差当起了伴奏，连锅里的智者们在声带被炸焦之前也唱起歌来。阿丝忒希娅每打一下，那边就将一本《圣经》叉进去，或将带着一块大油渣的滚油舀出来，只有福特公司的流水线上才能看到如此和谐而流畅的生产场面。每打一下，阿丝忒希娅的身体仿佛就大了一圈，打了几下后她的肚兜都有些撑不下了。要是再放任她打下去，或许她所钟爱的天顶都得被这块巨大的肌肉给挤爆！

幸好标枪头的形貌差不多就成型了，阿丝忒希娅不需要夸张地大展拳脚。于是她将锤头朝上，让锤柄在手心自由滑落，直到皮肤能够感到锤头的热情。然后她让玛嘉烈将钳子还给她，细节的打造将要她深深弯下腰，用手腕的力量精心雕琢。

区分一个理论物理学家和实验物理学家，关键就看他是否有“微操”的本领。在精密的实验仪器中要想挖掘到不平常的数据，光是有敏锐的眼神和精明的头脑是不行的，只有手上功夫下的深，深到能和仪器的最小分辨率较劲，手腕只消稍微一转，就可以让小数点移一位，毕竟观测数据才是进一步探索的必要前提。而要做到这一点，手上的力度和稳度都必须得到过人的训练。我们知道阿丝忒希娅有一套精密的星象仪，那是她从每一个螺丝、每一个零件都由自己亲手打造并亲手安装的，而要完成如此复杂精细的工作，就必须要兼有欧拉的头脑和卡文迪许的灵巧，这两个人各是理论和实验的巅峰造极者，而这两种人的结合就是铁匠。

在那个没有金属面罩的捕鲸船上，铁匠们在雕琢发红发光的铁件的细节时，手上的动作要缩小，脸部和砧面的距离也得缩小。这时候的铁匠就会进入化境状态，目光空前聚焦精神和力量，进一步软化铁件，让他们加工起来更顺手。此时您千万不要靠近他们。您看看他们身体附近弥漫的蒸汽，您一靠近就会被烫伤。我们回到伽拉泰亚号上的打铁场景，我们已经完全看不清阿丝忒希娅本人，只有那团白雾中间的一团肉红色的人影，还有雾中的点点星光。我们亲爱的在浓雾边缘拉风箱的斯卡蒂，也是一边干活一边要用袖口擦汗的。

过了好一会，我们终于听见嗞的一声，然后看见一颗天狼星从逐渐淡去的浓雾中升起。一把标枪就这样打好了。

阿丝忒希娅将标枪头递给玛嘉烈，对自己的成品满意而自信：

“试试看怎么样。”

玛嘉烈接过标枪头，在空中舞了几下，然后将它插入艾莉兹船长亲自用美国胡桃木镟的枪柄上，用索子系好，然后又舞了几下。她感到和之前失去的那一柄一模一样。

“就像是您从海里将它重新捡了回来。”玛嘉烈被标枪头反射的光暂时迷了眼睛。

“好极了！”阿丝忒希娅用手背擦了擦汗，随后就又捡起两块铁锭，同时将钳子重新交给玛嘉烈：“你还有一个要打，要像刚刚那样拿好了！”

于是阿丝忒希娅又将双腿张开，双臂高举，给这个世界注入新一波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