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长明灯芯

电气时代之前的世界是由鲸油点亮的，那么作为世界鲸油之源的捕鲸船上或许缺任何东西，可就是不会缺油。下到诸位水手睡的统舱，上到船长大人睡的闺房，无一例外不是在不透太多光的前提下灯火通明的，哪怕是在现在这种缺油的时候也是这样。

深夜大家都入睡之后，无论是床头床脚、地上天花板下，都挂着永远不会用完的鲸油灯。船只随着波浪颠簸，让这些悬挂着的各色小油壶也有规律地摇摆着，照在熟睡的人身上，却投影出一个个阿拉丁的灯神来。有人会突然翻身，或者突然把脚伸到床外，这就让那个只存在于二维空间中的灯神更加栩栩如生。可要是整体来看，夜晚的伽拉泰亚号就像一个漂浮的圣彼得大教堂，那三根桅杆就是高耸的十字架，值班者就是守夜人，而那一个个甲板下的捕鲸人就是一个个安眠在神龛里的圣徒，一盏盏永世不灭的长明灯让她们永世不腐的肉体得以让世人清晰看见。多么仄逼的睡房啊！除了三个小长官还有尊贵的船长之外，所有的人都按照职位挤在一个小房间里，躺在刚刚只够翻身的铺着塞了稻草的棉被的小板床上，一呼一吸全是别人的体味。地宫里陈列的木乃伊只需这点空间来陈列自己皮包骨的肉体和空荡荡的灵魂腔，而捕鲸船上这些和那些壁龛差不多大的所谓床上却塞满了一个个活人。从实用性的角度来看，这确实为这本就不大的伽拉泰亚号腾出了更多空间装货；可从这行当的本质来看，这恰好进一步表明了捕鲸业无时无刻存在的危险。大家都像德古拉公爵一样睡在开放的棺椁里，就算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船毁人亡的事故，也可以在灵魂升天之后让肉体有所归宿。牛眼窗外，无数游客一般的眼睛不断地朝里面匆匆一瞥，可哪怕里面躺的是真正的圣人，对于观者来说都只不过是一件展品罢了。木乃伊可不会打呼噜呢。

鉴于在小小的捕鲸船上，用固定的板床很不舒服，因此很多捕鲸船上，人们宁可搭会乱晃的吊床也不肯睡陆地上的那种床。伽拉泰亚号的船体结构也没有搭吊床的空间，因此我们就只有挤在那种小板床上，随时冒着被风浪颠醒的风险。可尽管如此，水手们总是能想办法将自己的身体调节适应环境，将硌人的玉米杆床垫给睡成天鹅绒的感觉，毕竟她们此时和圣彼得那样的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区别。二副焰尾就是讲究，她就是受不了固定床，因此她就在船副舱那勉强通过两人的空间里搭一个小吊床，像一个日本人一样每天起来将它拆卸收好，晚上再用。由于她的“床位”在过道上，有时候塔露拉或黑在梦里翻身踢腿，一下子就会打中她，但她宁愿忍受这个，也不愿意彻夜晃荡。

如果说别人的舱室是葬圣人的公墓，那么船长寝室就是葬国王的陵墓。虽然同样是由各式小灯壶点亮了房间，可船长却能独享这所有的光明。看那船长室墙上挂着的步枪、航海地图、并列的腓特烈大帝和威廉一世画像以及各种船用品，难道不都是她随时准备好的陪葬品吗？艾莉兹船长在就寝前会拆掉假腿，挂在床脚处的一个钩子上，它随着船只摇摆的节奏发出嗒嗒的声响，长此以往这就成了艾莉兹船长的安眠曲，更能在痛苦的戒断期稍微安抚她的身心。万家灯火的光辉由于摆放位置的原因，投射出盘踞在她心中的梅菲斯特。漆黑的祂在墙面上狞笑着，所有的杂音混合在一起就化成了那恶魔诡异的笑声，指着床上的那个人，而嘲笑我们所有人。阴影中的梅菲斯特手舞足蹈，让艾莉兹船长短小的身体像蚕一样裹在被子里扭曲蠕动，那团扭曲之物难以描述。可怜这个现实生活中的人偶师，在睡梦中却也是另一个灵魂的人偶。

那天半夜，塔露拉被无端的心悸弄得突然醒来，于是就到船长室查看情况。她轻轻把门推开一个缝，被突然的光明暂时迷了眼。她在眨了几下眼适应了以后，便看见我们亲爱的黑脸船长浑身冷汗，床上的一切都疯狂地扭曲着，像打了一个理不清的死结。可床上愣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呼吸声都听不到。只有凑到龇起的带着浅浅的黑斑的门牙边，才可以听到微弱的呜咽声。

塔露拉必然是担心极了。她的脑袋从门后露出一半，瞳孔缩成一条线，五根细长的手指扒在门上，搞不清楚谁才是梦魔：“我的天哪，我亲爱的艾莉兹！您为何要自找苦吃，将自己搞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您何必要让自己的肉体受苦，从而侵蚀您的灵魂，让您沉湎于痛苦之中，无法自拔？您已经受了百般酷刑，而我却能和您感同身受，您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您告别了您的老朋友，可能的老朋友却找上了我。朋友的朋友就是最坚定的合作伙伴，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因此让我代替他来帮助您吧。”

塔露拉从内衣兜里拿出一个小袋子，从里面抓出一撮粉末，小心翼翼地将手臂伸进去，打算撒进最近的灯壶里。可正当她要得逞的时候，她的肩膀被突然拍了一下，塔露拉吓得手臂一缩，那撮神秘的粉末就在空气中消失了。塔露拉惊恐地转头一看，是一个比她矮半个头的藏在阴影中的人。由于她的整体形貌和气场和艾莉兹船长非常相像，塔露拉一时还以为她的心上人瞬移到她背后去了。可两者迥然不同的发色还是让塔露拉立马冷静下来。

那人直盯着塔露拉，坚定地摇了摇头，塔露拉的眼睛就垂了下去，居然屈服了，将小袋子整个交到那个人摊出的手上。除了两个当事人谁也没有见到也是谁都没有资格见到此时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的塔露拉。在我亲自见到并了解这个人之前，我根本想象不到除了艾莉兹船长还有什么人能让塔露拉垂下高贵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