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被戚筠赶出军营。
他在东境待了近三个月,从暮夏到深秋,大大小小的战事起了数十场,一封又一封的战报递上去,整个东境战场看上去似乎格外焦灼。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李聿自从来到了东境,就发现了前线战场上存在一个巨大的问题。
那就是鞑靼人似乎一点也不怕中原的辽东军。
鞑靼反复骚扰着辽东边境,辽东军出兵也很果断,按理来说,只要一次把鞑靼打服了,怎么可能反复起战事。
但是没有。
整个东境前线在李聿看来,完全就是陷在一种很诡异的氛围当中。
边境线上摩擦不断,但就是赶不走鞑靼人。
打不死,打不完。
那些鞑靼人就像是住在辽东边境线上的老鼠,辽东人一出现他们就走了,但只要稍稍平息,这些人又会出现在辽东的大地之上。
李聿蛰伏在军营之中,当着一位默默无名的小兵,潜伏了三个月终于确定了这一事实。
他心存疑虑。
想要找上峰问清楚这一问题。
但就在他提出质问的第二天,鞑靼人就又来犯了,李聿所在的那一支冲锋队被派了出去。
在待在辽东的这些日子,李聿也上过战场,但却没有一次像这次这般凶险绝望。
他们这一支队伍被鞑靼人追杀,二十个人像牛羊一样被驱赶到了湎江边上,宽阔汹涌的江面隔绝了他们的退路,鞑靼人骑着高大的战马,手持弯刀,无情地割下中原将士的头颅。
嘶吼声、哀嚎声、怒骂声络绎不绝。
死了那么多人。
尸首横陈在荒原上,秋日里的东境草场枯黄,干涸的大地被鲜血染红了,鞑靼人骑在马上发出了兴奋的吼叫,他们一刀又一刀地屠戮着李聿所在的冲锋队。
没有人来救援。
这太不正常了!
李聿倒在血泊之中,同行的将士年纪比他大几岁,在鞑靼人将他们驱逐到江边的时候一把将李聿摁在了地上,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李聿。
那名将士死死搂住了李聿的头颅,在他耳边说道:“鞑靼……鞑靼人好杀戮,若是没有援兵……今日我……我们都活不下去了。”
刀箭穿破皮肉的声音在李聿耳边炸开。
他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蔓延。
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猩红。
湎江的水流湍急,倒映着秋日里璀璨而又细碎的光芒,李聿睁着双眼,眼睁睁看着鞑靼人将这片大地当成了屠宰场,他们这些中原的将士成了靶子,鞑靼人用铁蹄将他们围成了一个圈,搭弓射箭,每射中一个人他们就哈哈大笑。
这笑声传到李聿耳中,只觉得刺眼而又愤怒。
但李聿不能动。
血水流到了李聿眼中,他只能一动不动地感受着血水淌过无比刺眼,他的心逐渐冷却。
护着他的那个小将士已经彻底没了呼吸。
鞑靼人下马检查了一圈,手持弯刀,路过绊住他们的尸体时还会泄愤般地捅上一两刀。
李聿屏息凝神,整个人都趴在了血泊之上,泥浆与血水糊住了他的双脸,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鞑靼人在翻遍倒地的尸体,不知在寻找什么,最后他们翻到了李聿身上,弯刀划过李聿的大腿,鞑靼人放声大笑。
似乎在比谁杀死的中原人更多。
直到鞑靼人上马离开,李聿的耳边仿佛还充斥着鞑靼人的吼笑。
他缓缓动了动手指,身上的痛楚早已麻木了,所见之处皆是尸山血海,他从修罗场中站了起来,偌大一片荒野,就只剩下了他一个活人。
一片死物。
李聿一瘸一拐地走在荒原之中,身后好似有无数魑魅魍魉在拉扯着他,他的身体往前走,灵魂却留在了那一片寂静的死地。
耳畔吹过的风声都带着呜咽。
“小李,你瞧着不像是苦人家出生的……你……你要活下去呀……死在鞑靼人的刀下,太……太他娘的窝囊了!”
“不……不要死……活下去,替兄弟们报仇!”
直到此刻,李聿都不知道那名以命护着自己的将士究竟姓甚名谁。
李聿只知道无数像他那样的将士临死都在等着辽东来的援兵,他们死前无一不都是望着东境,没有半分对鞑靼人的惧怕与臣服,他们只是不信,为何东境的援兵会来的这样迟。
李聿抬头,望着静谧而又高远的长空,没有援兵。
什么都没有。
远方平静的长天昭示着东境对发生在湎江边上的屠戮一无所知。
李聿走累了,纵身一跃,躺在了枯黄的草堆之中。
他从白日等到了黄昏,又从黄昏等到了天明,迟迟没有等来东境派出搜寻他们的将士。
饶是李聿再天真,也发觉成了其中的异样,他们被上峰派出来驱逐鞑靼,整整一队人,一夜未归,怎么可能会没有人来搜寻他们?
他们被鞑靼人围在湎江边上,若不是李聿命大被同袍以命相互,只怕他们这一队人的魂魄都回不了东境。
李聿背着惨死的十九人的军牌,走在牵引亡魂回家的归途。
李聿躺在泥地上,又哭又笑,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这又是为什么啊!
一团又一团的迷雾铺在李聿眼前,李聿站在迷雾中间,只要伸手他就能触碰到真相,李聿的身子蜷缩在了一块,他痛苦地想到,如果真相残忍至此,他真的还想要知道吗?
李聿就那样麻木地躺着。
伤口被风吹干了,鲜血凝固,连带着他的思想也凝固了。
没有痛感,也没有绝望,他成了一缕飘荡在天地间的幽魂,他又回到了湎江,回到了那一片鞑靼人屠戮过的修罗场,他一次又一次地梦回被屠杀的场景,他飘在上空,面无表情地望着龟缩在别人怀中的自己。
躲什么!
鞑靼人杀光了所有人,就你还活着,你凭什么!
冲出去,和鞑靼人拼个你死我活,李聿,你这个孬种,你只敢躲在别人怀中贪生怕死!
你就是个废物!
只有自己活着。
李聿平静地想着,他是踩在同袍的尸体上活下来的懦夫,他怎么配继续苟活于世。
秋风乍起,湎江上吹起了鲜血的味道。
李聿躺在泥地中,在心里想到,就这样烂掉吧。
大家都死了,他有什么资格活下来。
辽东放弃了他们,他们被自己的故土抛弃,他们的战斗没有任何意义。
就在李聿自我放弃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赵清珵的模样,那个清清冷冷的人好似就站在不远处,眉眼带着浅笑,眼底带着揶揄,轻声喊着‘李聿’。
赵清珵,是了,他答应了赵清珵,要送给他一匹辽东的汗血宝马,还要送他驯服好的海东青。
他许诺了赵清珵这样多的事情,若是死了,谁来送赵清珵小马和长鹰。
李聿挣扎着从泥地中爬了起来。
他拿着一柄断了的弯刀,双眸充血,夹杂着汹涌澎湃的情绪,往前走,跨过去,跨过眼前的尸山血海,惨死的十九人他不会忘,他会背负着这些人的意志往前走。
他要回东境,他要去问个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东境要放弃他们!
李聿吹响了一声长哨,清脆的哨音穿透云霄,顺着呼啸的长风穿过厚重的云层,盘旋在天边的海东青应和着这声哨音,引吭长啸。
呼啦——
一阵疾风略过,决冲破密云,飞向了李聿的肩头。
决站在李聿肩上,一阵又一阵的长啸凄厉哀鸣,她察觉出来李聿受伤了,轻轻舔舐着李聿的脸颊。
等了半个时辰,撕风从远方疾驰而来。
李聿疲惫地翻身上马,拍了拍撕风的脑袋,轻声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