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叶冰裳下山时长泽山的师姐就曾叮嘱过她，情之一字最是误人修行，虽然她修的并非无情道，可凡间男子多是阴险狡诈之辈，遇上了千万要远离，可别被人骗身又骗心。
因此她这一路行的都是人烟稀少的僻静之地，凡间的灾祸倒是避过了，谁成想，到最后竟一头栽进墨河少主的阴沟里。
她不太懂男女之间复杂的你来我往、心机手段，只明白一件事：桑佑骗了她，那他就不喜欢她。
她若喜欢一个人，定然舍不得让他伤心，怎么会忍心去欺骗他？
这场镜花水月、刚刚才被她察觉到的浅晦爱意宛若梦境，似乎只有她一人当了真。
她一想起师姐从前说起的一桩轶闻，某国的皇子曾隐姓埋名化身茶商，欺骗了天真无知的部落公主，灭了她的国还屠尽了她的族人，冰裳就更难过了。
那小蚌妖如此处心积虑地接近她又是为了什么？
灭了衡阳宗，称霸修真界？
你们墨河的真是阴险，蚌如其名，连心都是黑的！
她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手臂却忽然被人拉住，温暖的胸膛贴了上来，牢牢将她困在怀里。
冰裳握剑的手紧了紧，却终究没舍得伤他，只是用力挣了挣。
“你放开我。”
桑佑不肯，他这回使了不小的力道，生怕这人又一个不留神从自己眼前跑走了。他急得很，连说话间打在冰裳耳后的呼吸都是灼热的。
“冰裳，你冷静一下，先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她冷声打断：“你是墨河少主？”
桑佑迟疑着，还是无奈“嗯”了一声。
她又问：“你同云汐公主有婚约？”
这回他倒是没沉默多久。
“是，可是我不……”
“那日你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怕是自己早就先有喜欢的人了吧！”
可冰裳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少女偏头望他，清亮的眸里夹杂着讥讽，唇畔挂着冷冷笑意。
“把我当个傻子一样骗的团团转好玩吗？你既有婚约在身又凭什么对着我的未婚夫指指点点？就算他再不堪，也比你这个小蚌妖强一百倍一千倍！”
冰裳气极，她恨他骗她，说出话的话便像锋利的刀子一样伤人，却犹觉不够，看着小蚌妖瞬间怔住的表情，只觉得内心那股不知往何处发泄的愤懑终于寻到了解脱之处。
少女冷冷笑着，道：“少主既要履行婚约，无关之人想来不便叨扰，我明日便回京去寻我未婚夫。”
“你寻他做什么？！”
她眼风扫来，神情漠然：“去寻一个不会欺骗我的人，同他成亲。”
桑佑这下是真的慌了。
“不行！你不许嫁给别人，我这便去向水族公主退婚！”
趁他激动双手脱力之际，冰裳一掌拍开他，怒道。
“你爱退不退，和我有什么关系！”
挣脱束缚她提着剑转身就跑，桑佑立时追上去，却被生气的少女直接关在门外。
远处的云涯看得一脸莫名其妙，提着剑你追我赶的，这是在做什么？
云涯找到阿姐说了此事，满脸疑惑地问她：“阿姐，姐夫和叶姑娘他们这是在练新的剑招吗？为什么不同我练？”
“……”
云汐语塞，这个弟弟，看来是不能要了。
晚间时分，刚检查完云涯功课，就见桑佑慌里慌张冲了进来。
“云汐云涯，你们有没有见到冰裳？”
“叶姑娘？她今日同你争吵后不是一直待在偏殿未曾出来吗？”云汐道。
桑佑一路跑来，额上满是汗珠。
“我一直在殿外守着，想着她一天未吃东西了便去寻了些吃的，谁知这短短片刻，再一回来，她人就不见了！”
云涯也有些慌了：“叶姑娘她不会不告而别吧？”
这话一出，桑佑的脸色骤然苍白。
*
虽已是人间四月，融融春意纷至沓来，可到了夜里海风仍旧森寒刺骨。
风妖缩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躲避风暴，它已有半月未曾进食生人了，那日被桑佑所伤，急需血肉重筑身躯，便只能抓些低等级的海兽勉强应付。
这是他特意寻的小岛，充作洞府，此处离洞庭王宫甚远，又借着礁石遮蔽，几乎没有人会发觉它的藏身之处。
它将刚啃食完的海兽骨架随手一抛，海水四溅，在这寂静的夜里发出“噗通”声响，渐渐地，有猩红的血线顺着海水缓慢流淌，直直向天际撕扯而去。
“出来。”
忽然，一道少女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夜里响起。
这声音冷冷的，却又带着几分独特的清脆，听着有点耳熟。
风妖探出脑袋去瞧。
广阔无垠的海面上，少女踩在佩剑上，冷眼看它。
风声鹤唳，她的长发被乱风扬起，额间碎发飘摇同身后一轮巨大的明月纠缠在一起，眉眼之间却比这寒凉的月色更冷几分。
风妖有些无语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丑时了！
小孩子不好好睡觉大半夜瞎跑什么，会长不高的！
它探身出去，颇有几分惊奇：“你是如何寻到这里来的？”
少女背在身后的手露了出来，顺着护腕往下，修长的双指间夹着一张正燃烧的黄符，是寻踪符。
她眼里闪着冷冷笑意：“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能想到用千丝咒吗？呵，真是让我好找！”
想起千丝咒，冰裳心里又是一沉，对桑佑不喜欢她这件事更坚定了几分，他是墨河少主，那么厉害，又怎么会打不过风妖，还任由它拿千丝线勒自己……
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怕她受伤。
少女面色一冷，右手展开，握着召回的佩剑就冲了上来。
风妖心头一凛，迅速化出七八个分身同她缠斗，他这阵子进食了不少妖兽，虽说总归是比不上生人，可功力恢复个九成九也没什么问题。
这捉妖师曾在它手下败过一次，那便没什么可惧怕的，她的弱点是水，几乎一击毙命，如今那小蚌妖又不在她身旁，拿下她简直易如反掌。
风妖舔了舔唇，贪婪盯着眼前之人，他可是许久未曾尝过生人味道了，光是想着便涎水直流。可情况却出乎它所料，那捉妖师不知怎的今日越打越勇，剑势凌厉逼人，招招直击要害，剑意里还带着勃发的怒气，每一下都下了死手，丝毫不给人留后路，转瞬间，它的七八个分身已被消灭的差不多了。
心头警铃大作，风妖立时改变策略，身侧的风团猛地冲向少女将她撞得站立不稳，紧接着，剩下的分身齐齐上阵，将人直往水里按，它眼见着捉妖师痛苦挣扎却无济于事，被庞大的风团狠狠压进冰冷的海水里再也无法脱身。
一秒、两秒……
海面上霎时间静的落针可闻，除了海风呼呼作响再无其它声息。
风妖眯了眯眼，挥手移开风团，瞧见海水之下隐约漂浮着一片白色衣料。
“哼，这下可算是死绝了。”
它心情大好，正欲上前分食，身后却忽然传来哗啦水声，风妖慌忙回身，正见到破水而出的叶冰裳。
少女一袭白衣，分毫未湿，唯有袖口处的长衫上有被剑刃划破的痕迹，她垂眸望着惊慌失措的风妖，下巴却倨傲地抬着。
她眼里落入寒芒，唇角却忽然弯了一下。
“你学会了避水咒？！那公主竟然肯教你这等秘术？”
它惊愕不已，还来不及应敌，那迅捷如电的身影已然逼近，冰冷的剑刃逼上了他的颈。
冷汗瞬间湿了全身，电光火石间，风妖的脑海中忽的闪过什么。
对了，那蚌妖！
他急急开口，想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且慢！大侠！大侠你还不知道吧，你身边跟着的那小蚌妖骗了你，他根本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他是墨河少主，未来便是墨河的主人！他一直在欺骗你，肯定是另有图谋！”
“……”
不知是不是风妖的错觉，它未在少女脸上寻到一丝一毫得知真相后的惊愕与茫然，她只是冷冷瞧着他，那眼里零星的笑意也缓缓褪去。
然后……
下手更重了。
冰冷的剑锋带着贲张的怒意，宛若吞山戏海的游龙发出嗡嗡峥鸣，猛然刺入它的心脏。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冰裳默然片刻，直到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她一个激灵，她才回过神来，抬手拂去颊上已然冰冷的血迹。
这是个邪修，也曾是个人类。
所以他死的时候，会流血。
冰裳原是打算放过它，关入锁妖囊带回去让师父教化，可从云汐口中听到它杀了那么多的人，便决意要除掉他，可原来，人和妖死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妖会化作风，化作雨，化作齑粉，不会留下一具丑陋不堪的皮囊。
人血溅在脸上的感觉，真的不怎么舒服。
她抬眼望着男人死不瞑目的尸体，将他的遗体扔回了洞府，又念了一段师父曾教给她用来超度的咒语。
半晌后，她提剑劈开这座礁石小岛，剑势落下的那瞬耳边传来金石相接的刺耳嘶鸣，不多时，小小的岛屿已被她砍得七零八落，沉入了海底。
她不知他曾在这岛上吃过多少人，但这一切罪恶，就到今日为止吧。
少女踏月而行，御剑到洞庭湖畔，蹲在岸边将浸染了鲜血的双手仔仔细细搓洗干净，又借着月色把脸上的血污擦干，她愣愣盯着水面，眼见着水面中央自己那双倔强清澈的双眸渐渐变成另一双眼。
那双眼眼型修长，眼瞳漆黑，垂眸看人时会显得有点冷漠且薄情，美得很有攻击性，可那人却总爱用这双眼做出委屈的表情，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伤心难过的时候眼圈会忽的一红，于是她便什么原则都丢弃了。
又是那小蚌妖！
冰裳气得往水里一打，将那幻影顷刻间打散，她抬眸望向海面，抿着唇面色不悦。
什么情情爱爱的，男人果然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
她明天就改修无情道！
她在洞庭湖畔的石块旁坐了一会儿，就见远处的海面上逐渐泛起鱼肚白，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潜回洞庭王宫，收拾好一切去向云汐公主辞行。
没想到走到云汐那处时，云涯也在，二人面色疲惫，像是一夜未睡的模样。见她走来，云涯先迎了上来：“叶姑娘你去哪里了？我们寻了你一夜，还以为你不辞而别了。”
冰裳有些抱歉，是她没有考虑好一时冲动偷溜了出去，害得他二人为她担心。她刚道完歉，云汐瞧着她肩上的包袱已明白了她的来意。
“叶姑娘这是要走？”
少女点点头：“对，我即刻便走。那风妖被我杀了，你和云涯往后也不必忧心了，洞庭水族从今往后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水面遨游了。”
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云汐怔住，茫然间，竟然有泪意缓缓涌上喉头，她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竟然半跪下去，右手抚肩对着冰裳行了个大礼。
冰裳有些慌了，她慌忙去扯半跪在地的人，却见云汐抬头，眸中的郑重之色令她惊诧。
“叶姑娘此后便是我族的恩人，往后这洞庭水域，任姑娘来去自由、畅通无阻。”
少女耳根悄悄红了，她唇瓣一动，声如蚊呐地推拒。
“云汐公主你不必如此，降妖除魔，本就是修行之人的义务。”说罢，她又转头看向云涯，“对了，云涯，我不是故意骗你避水咒的，只是要除那风妖我需要这秘术才有胜算，你们若是介意此事，我可以用遗忘咒消除识海中有关避水咒的记忆。”
云汐含笑婉拒：“我相信叶姑娘的为人，这秘术在你手中，若是能救更多的人，也算是我族的功德。”
临行前，云涯看了她好几眼，似是极为不舍，他扭捏上前，闷声问她。
“叶姑娘，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会的，等我有空就来找你，不过你要好好修炼，不然我就不带着你一起玩了。”
云涯重重点头，鼓起勇气道：“我一定会好好练剑的，等你下次来，昨日你同桑佑少主练的那套剑招，也可以同我练吗？”
“……”
冰裳脸色一黑，转身就走。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连云涯那傻子都知道他是少主，整个洞庭水域的人怕是都知道她被一个小蚌妖骗的团团转了！
云汐目送少女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先是以传音术递消息给桑佑，然后目光复杂地望着自家弟弟，她是真的无语了。
“……你就没发现，桑佑少主喜欢叶姑娘、叶姑娘也喜欢他？”
云涯“啊”了一声，迅速地萎靡下去，片刻后却又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起来。
“那我不是没姐夫了？阿姐你可怎么办啊，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看又修为高深的未婚夫啊？”
云汐：……
“……你就不先担心担心自己的心上人？”
云涯眨着无辜的眼睛，一脸天真地表示：“我可以做小，我不在意名分的。叶姑娘这么好，多几个夫君这是很正常的事，我想她一定不会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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