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冰裳头一次知道,原来会有妖怪比桑佑这只小蚌妖还能哭,难道水族的被动技能就是眼泪攻击?
脑子里的水都哭出来才能变得更聪明是吧?
虽然很不道德,但她还是坏心眼地在心里偷偷比较了一番:虽然那小蚌妖是废物了点,不过还是他哭起来比较好看。
眼见着小少主哭得声如洪钟,冰裳直接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他的嘴:“不许哭,再哭我打你了!”
对着不近人情的冷面少女,云涯眼圈一红,眼泪一个劲吧嗒吧嗒往下掉。
冰裳心头焦急,这幅场景,也太像她在欺负未成年小鲤鱼了!余光扫到巡逻的小兵正往这边走,她抬手将跌坐在地的云涯一把扯了起来,无奈妥协:“好了好了,我陪你去玩。”
本来定好了今日学完避水咒就向云汐公主辞行,去寻那风妖的踪迹,如今看来,只好让桑佑再多等一会了。
*
冰裳是在二月底离开的长泽山,那日正值上元节,她和同门一齐吃了一碗热乎乎的赤豆汤圆才下的山。撞上那小蚌妖时正值料峭春寒,如今行了一月有余,她又在洞庭水域逗留数日,再上岸,河岸的枯树已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枝桠间缀着零星棠花。
洞庭湖畔,云涯垂着头百无聊赖地拿柳枝去逗浅水的游鱼,闷闷不乐:“为什么来这里玩啊?我不喜欢岸上。”
少女侧头看他,笑得嚣张又明丽。
“你找我玩,当然得听我的。”
她缓缓踱步,走到云涯身前,身形遮住一半艳阳。
“云涯,你为什么不喜欢岸上?”
云涯抿唇,不情愿答这个问题,冰裳没在意,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云涯愣住。
这种事是能直接问的吗?!
他还是个搞暗恋的小妖怪,怎么还没表白就被心上人直接戳破了?!
这等尴尬窘境,他红着脸急急辩白,却又在对上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时败下阵来,支支吾吾剖白心意。
“……因为你生得好看。”
“就……这样?”冰裳抱臂嗤笑一声,骂他,“肤浅!”
云涯仰头看她,小心翼翼试探她的心意。
“那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她长睫轻垂,认真思索,半晌视线扫过坐在石块上的云涯,狡黠一笑:“我们来比剑,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我是妖怪,哪有妖怪练剑的,妖怪打架当然要用妖力,用剑打架多难看啊……”
云涯向来不喜欢剑术,自顾自说着,却又在少女逐渐沉下来的脸色中噤声,她走过来愤愤不平地踢了他一脚,撂下一句:“你给我好好看着!”
叶冰裳借过他的佩剑,云涯奇道:“你的佩剑呢,今日没带出来吗?”
少女凉飕飕的视线飘过来,慢悠悠道。
“……我借给小蚌妖防身了。”
云涯有苦说不出,他的污名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洗掉?
“那怎么比试,你连剑都没有?”
话音刚落,剑光一闪,佩剑已被抛回了云涯怀里,少女手中握着一道花枝,轻抬下颌。
“我用这个就可以。”
云涯愕然,还在震惊居然有人这么嚣张就见她握着花枝攻了上来。凌厉的剑气包裹住花枝,每斩出一道都是最纯正的剑意,云涯慌忙应敌,手忙脚乱拆解她迅捷的攻势,然而少女身姿翩跹如燕,专挑他的薄弱处攻击,细弱的花枝狠狠抽在他握剑的手腕。
他腕间一痛,强行抓住剑柄不至于脱手,电光火石间,她已欺身上前,斜斜的花枝抵在他喉间。
少女负手而立,偏头回眸一笑,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骄矜,她挑眉:“难看吗?”
她生的漂亮,使起剑来也漂亮得教人移不开眼,可云涯却有些难过,他短暂地决定不再喜欢叶姑娘了。
她打起人来也太狠了,这谁能受得了???
少女唇角一挑,抬手夺过云涯的剑,剑气横扫,枝上的棠花簌簌而落,却又在这瞬息之间被她单手画出的剑阵结界尽数挡住。
那柄平平无奇、在他手里怎么努力也结不出剑阵的灵剑此刻剑影重重,威力惊人。
一株一株的棠花砰砰砸在结界上,云涯愣愣抬眼去瞧娇艳欲滴的棠花,觉得这声响似乎与他的心跳声再一次莫名重合。
……
好吧,他又行了!
叶冰裳将剑扔回他的剑鞘,拍拍手道。
“你阿姐让我来劝劝你好好修习,可我实在不擅长劝学。”少女挠挠头,面上苦恼,“便只好让你亲眼看看。你是洞庭一族的少主,未来便是这洞庭万千生灵的主人,你可以不喜欢岸上,但洞庭一族不能永远退居湖底、避而不出,现如今小小一个风妖便能困扰你族至此,那往后呢,碰上更残暴更厉害的妖物怎么办?总不能次次都指望你的父亲、你的阿姐,你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云涯。”
“好好修炼吧,最起码保护好你的阿姐。”
冰裳说完这番话,也不管人听进去了没有,反正她的任务是完成了。
那洞庭的小少主默然立着,半晌,抿着唇许下承诺。
“我以后不会再偷懒了。”他抬眸望向冰裳,眼里头一次浮现郑重之色,“叶姑娘,虽然我输了,但我还是想问一问,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这话,那小蚌妖似乎也问过。
在那间小小的客栈里,她执笔伏案,桑佑便在一旁安静地守着她,清风明月里,他也曾问她。
“冰裳,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她还记得她那时的答案是,没有。
可如今却变得有些不一样。
云涯一颗心如天边的明月高悬,他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等待着她的答案。少女忽而低下头,唇边带起抹嫣然浅笑,紧接着,她粲然笑开,连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唔……我嘛,喜欢生得好看的。”
“啊?”
这和他肤浅的择偶标准也没什么区别啊……
“还有,要弱一点的,最好脑子也不怎么聪明,看上去就会被人拐回家的那种!哦,对了,最重要的一点,哭起来要漂亮。”
云涯沉默了。
……
“叶姑娘你口味还挺独特,看来我这个聪明的大脑注定是让你我无缘了。”
*
二人一起回到洞庭王宫,冰裳试了几遍避水咒,确定自己已然能够熟练掌握,不用借助避水珠的灵力也可于水中自由吐息,便让云涯帮她将这秘宝取了出来。
与云涯分道扬镳后,她拿着避水珠,打算先向云汐公主辞行,再回去找桑佑带他一起走。
脑海里又浮现起小蚌妖那张柔柔弱弱却我见犹怜的面孔,冰裳唇角忍不住翘起。
她好像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云涯前来告状反遭诬陷的那日,她已发现那小蚌妖鼻梁上的伤是用朱砂做得假,却还是没什么道德感的选择纵着他,当天夜里,她悄悄潜入桑佑的房里给他施了昏睡咒,用沾着清水的帕子轻轻擦拭他的“伤口”,鼻梁上的果然是朱砂,可唇角却是真的受了伤。
既然不是云涯伤了他,那便只能是他自己。
她是该生气的,他骗了她。可目光在触及到桑佑肿起来的嘴角,望着那货真价实的伤口,细细密密的酸楚与心疼竟然先一步攀上心头。
果然不怎么聪明,竟然为了诬陷别人自己打自己。
她柔软的发丝垂落在男人胸口,盯着他沉睡的面容喃喃自语:“真是个笨蛋,你不用这样做我也会护着你的。”
毕竟,所谓道义是留给外人的,你现在,算自己人。
少女的指腹滑过桑佑的眉眼。
“是我表现的还不够明显吗?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让着你一次。”
十六岁的少女此前一心求道,情窦未开,长泽山众人又将她当女儿养,生怕被哪个不怀好意的坏小子给拐了去,半点不教她这些东西。
她不明白什么是喜欢。
可若是如桑佑所言,能够并行于天地之间的那人便是心中所爱之人,那她想,桑佑应该是她的爱人。
她愿意带着他踏遍河山,哪怕这小蚌妖弱小的处处需要她来保护,很多时候只会给她添麻烦,她也愿意带着他。
冰裳想着,既然答应了他不去南海,那便不能让他伤心,等解决了风妖就问问他想去哪里。他一直吵着闹着要她跟他回家,这也不是不行,不过在跟他回去之前要先去京城一趟拜见父母。
她还记得,今年上元节,长泽山的厨娘宠她特意给她的元宵里裹了花生,大师兄闹着要来抢她的,她端着碗一溜烟跑到师父身后冲他做鬼脸,到最后也没分给他。
可若是小蚌妖想吃,她想,她是愿意分给他的。
*
“云汐公主,我特来向你辞行。”
云汐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男人,神情明显一怔。
桑佑拱手而礼,淡淡道:“冰裳的伤已经大好,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明日便要启程南行。这些时日多谢公主的照料,多日叨扰,我墨河自会备下厚礼送至洞庭王宫,日后你与云涯少主若是来漠河游玩,我也定会尽地主之谊。”
云汐却面有难色,她峨眉轻蹙,劝道。
“少主何不多留些时日?实不相瞒,云汐有一事相求,多年前伯父曾送来婚书,如今你我二人也早已成年,不知少主可还愿与我履行……”
说着,云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抿着唇,神色复杂地望向男人身后。桑佑听她提起婚约已是面色不虞,顺着她的视线回身,在对上少女那微红的眼圈时,脸色陡然惨白下去。
他急急上前去拉她,一个劲地叫她的名字:“冰裳,你听我解释!”
少女身形一闪避开他的触碰,那薄薄的衣角恍若游鱼般在他手中一滑,顷刻间便再也抓不住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情绪也淡淡的,可桑佑却知道,这种情况怕是比她吵着闹着打他严重千百倍!
冰裳面无表情地将避水珠递给云汐,声音平静。
“云汐公主,我来还避水珠,多谢你此番援手,这段时日的照料冰裳感激不尽,日后有机会来长泽山做客。”
云汐握着那冰凉的珠子,瞧着这乱成一团的场面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她“啊”一声勉强回应,就见少女转过身目不斜视的绕过桑佑。
冰裳大踏步向前,走得飞快,连片衣角都没给他留下,她能听到身后小蚌妖声声殷切的呼唤。
呵,哪里来的小蚌妖,人家明明是墨河少主才对。
那这算什么?
把她当做傻子一样骗的团团转很好玩吗?
什么被人欺负的小妖怪、什么找不到回家的路,通通都是骗她的!
他从见她的第一面就在骗她。
可怜她还当了真,竟真心实意想帮他找自己的家!
叶冰裳越想越气,只觉得一团火哽在喉头,她一个旋身将自己借给他防身的佩剑召回手中,利剑出鞘,冷光粼粼的剑尖指着他。
桑佑脚步一顿,像是也被她这幅模样吓到了,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
“冰裳……”
然而这茫然只持续了一瞬,他便无惧抵在身前的利剑,再度上前。
冰裳冷声呵斥:“站住!”
可他却还是不顾她的意愿,那团火越烧越旺,燃到了眼眶,激上了灵台,几乎将她的理智焚尽。
她眼眶一酸,泛红的眼尾瞧着令人心疼,像是快要哭了,桑佑想上前抱抱她,然而冰裳却只觉得自己此刻这幅模样真是丢人至极,她狠心闭眼,手中长剑一划。
银白的剑芒一闪,少女睁开眼,眼尾依旧是红的,声音中的哽咽却已被她压了下来,她盯着桑佑衣袍上那道崭新的剑痕,忍住泪意,冷声道:“你再跟上来,下一剑就不止落在这里。”
于是这下,红着眼的人又多了一个。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被她这样拿剑指着,都还是头一遭。
她不敢去看他的表情,然而余光不经意瞄到小蚌妖通红的眼眶还是心里狠狠一抽,她背过身的瞬间,眼泪簌簌而落,少女胡乱抬手抹掉,吸了吸鼻子,只留给桑佑一个倔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