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戾气

三年后，渝都城。

眨眼间，这已是秦无炎以“颜烈”的身份潜伏在渝都的第五个年头了。他已经完全获得了老城主的信任，甚至派人在城主府下已经挖到了万蝠古窟的结界，却依旧没有找到正确的入口。毒神已经快没有耐性了。

良夜灯光簇如豆。一道深紫色的身影恍然而至，似乎要融进茫茫夜色中。他的脚步很轻，行走在月光下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一点也不像白日里那个身居要职的，指挥着城卫们前前后后的“颜护卫”。

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他脸上挂着极其可怖的苍白，明明很想躺下睡过去，却依旧靠着极强的自制力，本能地牵引着双腿往城卫府去。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不过是命运正逼着他必须前行。

城北闹鬼、出现了吸血的妖怪，让那里的村民犹如惊弓之鸟。他却清清楚楚，那不过是他师父毒神说豢养的毒虫作怪而已。在他的师父眼里，他也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随时可以牺牲掉的蝼蚁。充其量不过是一条用处大些的蝼蚁，留着性命是因为对师父还有利用的价值罢了。本质上却与那些试药而死去的万毒门弟子、城北死去的村民，并无区别。

他木然地走在街道上，脑海中想着，既然城主已然知晓了城北的事，那便随意抓一两个神志不清的万毒门弟子交差，以保障城主对他能力的信任。如若没有神志不清，下点药，便也就变得神志不清了，总归是怎么审问也咬不出他来，最终便是一桩无头公案。

回到城卫府的时候，他看见他屋里亮着灯。他忽然放慢了脚步，生出一抹类似“近乡情怯”的怯意来。他曾蓄意接近的那个女孩子，已经一天一天长大，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心智也比初识时成熟不少。但她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他，她不该知晓的那些事。甚至在他一次又一次被喜怒无常的毒神折磨得不得不“生病”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丛生的疑窦，自以为是地努力不让他看出来。若是她知道自己起初时不过是蓄意接近她，利用她来给城主下蛊，一定会很生气吧？

桌上的小炉正温着一小坛鸡汤，小炉里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尽，将灭未灭的闪着。他打开门，便闻见鸡汤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女孩子正伏在桌上小憩，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解了披风盖在她背上，不料却惊醒了她。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起身看到脸色苍白的他。忽然大惊小怪起来：“颜哥哥……你脸色怎么又这般不好？又病了？”她关切地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我听王二哥说你今天又出去了，怕你没有吃饭，我给你送了吃的来。”

经过许久的折磨，他早已经脱了力，不过是靠着过人的意志力强撑着而已，却在对上她关切眼神的那一刻，放下所有防备，颓然倒地，声音微弱：“还好……你在……”

舒窈蹲下身，伸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他已经被冷汗浸湿了，随意散在额前的那屡发，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中噙了泪水，心疼地说不出话来。她已经用了平生中最大的力量，终于将眼前的人拖到床榻上，安顿好。她起身，道：“我马上去找大夫。”

“不要……”即便是已然脱了力，却依旧轻轻松松地扣住她的手腕。

“讳疾忌医怎么行？你已经发病过好几次，每次都跟我说是老毛病只需休养。”

“若是……你去请了大夫……那么……以后……便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他似乎是早已抓住了女孩心中的弱点，终于让女孩坐下来。他也在女孩的搀扶下坐起，甚至挤出一个微笑来安安慰她，“我吃些东西，休息一下便好。”

舒窈盛了一碗鸡汤，细心地用筷子将鸡肉撕得碎碎的，喂他喝下。两碗鸡汤下肚，力气倒是恢复不少，于是便闭眼小憩。女孩去收拾了碗筷食盒，连带桌子上都被擦拭得纤尘不染。少顷，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他几乎以为女孩已经离开了。睁开眼，却在手边发现一个有些毛绒绒的小脑袋，趴在那睡着。她的睡眠极浅，他的忍不住抚上她微微凌乱的发，她便立马又清醒过来，关切道：“怎么了？颜哥哥，不舒服么？”

“没什么，只是有些渴了。”

她立马应声，去桌上倒了一杯水，喂到他嘴边：“现在只有冷水了，你先喝着，我现在去烧热水来。”

他一把扯住她，道：“不必。你怎么还在这儿，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才过亥时，应当是子时了。”她老老实实答。

“我送你回城主府。”他挣扎着起身，却被女孩一把按住。

“哎，别……你现在可是病人，我怎么能要病人送。我不回去了，我就在这儿照顾你。”

他努力地咧开嘴，对她扯出一个笑意来：“我已经不妨事了。”

“那也不行，”她就坐在他床榻边的凳子上，手托着腮，看着他，“我就在这守着你。”

“你不怕你彻夜未归被发现了，城主府的那些人又说闲话么？”他问。

“反正有你在，谁要是敢说闲话，你派城卫去帮我撕烂她的嘴！”

他终于安心地酣然入眠，就像幼时在圣教总坛，青龙大哥在身边时一样。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没有见到女孩的踪迹。他很久没有睡得这般踏实过了。他掀开被子，起身走到桌子前，桌子上肉糜熬的粥还被温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筷子下压着一张纸，纸上是女子娟秀的字迹：“我已和王二哥说好，今日若无要紧事，不许打扰你。好好卧床静养。”

然而总是有些天不随人愿。王老二不顾今早舒窈妹妹那半带着威胁的警告，急急忙忙地便过来敲开了颜烈的房门：“老大……不好了，锦绣坊有人闹事儿，金老板派人告到了城卫府。可那闹事儿的人自称城主的外孙，现下我先关进了城卫府大狱，弟兄们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还请老大示下啊。”

“还示什么下，自然是去城主府请老城主来认人。”颜烈吩咐道，“我马上便来。”

“是。”王老二领命而去。

城主府里，忽然就热闹起来。不止迎来了两位青云门的少侠，就连多年没有见过的李洵也回来了。几年过去，李洵长高了很多，就连说话也愈发傲慢了。见过城主以后，便拉着舒窈说个不停，甚至还给舒窈带了些小礼物。舒窈委婉道还要当值，这才逃脱了李洵好意的“慰问”。

夜半的时候，舒窈怎么也睡不着。大抵是昨夜一直在照顾颜烈，没有好好躺一躺，腰酸背痛的。她起身打开窗，环顾了一下，整个城主府都静悄悄地。除了近日里魔教中人越来越多，城主府的守卫也愈发严了。

她随意披了一件褙子起身，打算偷偷摸摸地去厨房里弄些宵夜来。却在经过客房时，感受到些许城主府本不该出现的灵力。被好奇心引领着，鬼使神差地看向那客房走去，好奇地戳开窗户纸，往那房里去瞧。那厢房中住着的，正是张小凡。张小凡忽然被惊醒，也吓了舒窈一跳，却不想嘴巴已经被人捂住，拉扯着进了一处房间。她正要发作，那人却松了手，举在嘴巴上作了一个“嘘”的动作。

舒窈定睛一看，原是赵渝，她终于舒了口气，小声道：“赵渝哥哥，这么晚了，你吓我作甚？”

“我是在救你。”赵渝道。

“那张小凡房中分明就不对劲！”舒窈不满地向他道。

“不对劲也跟你没有关系。我劝你，最近晚上好好待在房里睡觉，不管外头有多大异动，都不要出来。”

“为什么？”舒窈非要寻根究底。

“你……我是为了你好。你最好跟那个颜烈断了往来，也不要跟什么青云门的少侠扯上关系！渝都最近不太平，但也不关我们的事，还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为好。”

舒窈仰头，直视着赵渝的目光：“赵渝哥哥，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你……。”赵渝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

“赵渝哥哥，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待你便如同亲生兄长一般。有什么话，你不可对我明言？你说的让我不要跟青云门的少侠扯上关系，可方才那股灵力，分明就带着戾气。”

赵渝忽然惊诧地捂住了舒窈的嘴巴，他睁大了眼睛，竟满是惊惧之色，慌乱一阵，终于沉声问道：“舒窈妹妹，你竟能看出来那个带着戾气？”

“还有，你一直神神秘秘地警告我离颜烈远一点，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赵渝颓然地松开了她，喃喃道：“我只是为了你好。我不想你搅合进正魔两道的事情。颜烈也好，还有那锦绣坊的金瓶儿和丁玲，都不是普通人。”

“我现在问的人是你，赵渝哥哥，你到底是谁？你潜伏在城主府又有什么目的？”

“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赵渝说得极其笃定，“舒窈妹妹，你对我最了解了，不是么？我只是想，关起门来过日子，他们去争也好，抢也好，都跟我无关。然后顺便，也能护着你一些。”

“争也好，抢也好，都跟你无关？”舒窈轻笑一声，“看来，你知道正魔两道在渝都的目的？你果然不是普通人吧？”

“我是！”赵渝的脸色忽然白了几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想过普普通通的日子，舒窈妹妹，你走吧。若是你执迷不悟，你便当我今日什么也没有对你说过，走你自己的路去。”

“好，那我怎么样也不要你管。反正你不过就是怕受了牵连。”舒窈见诈都诈不出他什么话，突然生气地开口应了他，转身就往自己房间的方向去，再也没有回头看背后的男子一眼。

第二天舒窈顶着大大的两个黑眼圈，梳洗完毕，准备去当值的时候，颜烈已经出现在了她的房门口。他伸手将一个黑色的药丸递给她：“这颗丹药可辟百毒，近来渝都城里不太平，便给你炼制了一颗。”

她笑着将药丸放到嘴里，却是满口的苦涩蔓延，张口就想将那药丸吐出来。颜烈瞧着她一张小脸都要皱到一起去，伸手捏住她的双颊，威胁道：“这是花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炼制好的，不许吐出来。”

舒窈终于勉为其难地咽下去，便回房满屋子找蜜饯，还不忘抱怨：“这什么做的，真苦啊……比我之前那个便宜爹拿给我试药的丹药还苦……”

“试药”两个字，舒窈说得极稀松平常，却忽然扣住他的心弦一颤，“最近我有许多事要忙，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看你。”甩开心底那根敏感的神经，决定不再去想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

舒窈乖巧地点了点头，道：“好。”

近来城主府里多了几位贵客，也比平日里的杂事要多了许多。就连金瓶儿，来城主府的次数也比往日要多一些。

金瓶儿与小环一道给城主送完酒，又特意往后院里来寻舒窈，“我来给城主送五花酿，多带了一坛给你。”

“谢瓶儿姐姐。”

“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这般客气？”金瓶儿瞧了瞧院落里正在忙碌着的众人们，便执了舒窈的手，拉她道廊下僻静处去说话，“近来正魔两道都齐聚渝都，青云门的好几位少侠又都住进了城主府，我就是来提醒你一句，只管好好做你的差事，莫要多管闲事。”

“怎么连你也这般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就是空桑山的异动么？”

“也？怎么，颜护卫也对你说起了？”金瓶儿疑惑道。

“不……”舒窈低下头，“并没有。姐姐，你继续说。”

“鬼王宗的人，来锦绣坊两三次了，逼我接鬼王令。我多年前带领合欢派到渝都立足，不过只求一个安稳度日，不想再参与正魔之争，你是知道的。我怕我这次是避无可避，但妹妹你不同。”金瓶儿一脸凝重地看向她：“你母亲最大的希望，便是希望你能同一个普通人那般，安安稳稳，平平淡淡，无风无浪的活下去。”

“瓶儿姐姐……可是我阿娘她……”

“若是她恢复修为，要建立在你的危险之上，她一定不愿看见。”金瓶儿打断了她的话，“我就是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在这个时候犯傻，跟那帮青云门的少侠们扯到一起。何况，若是我不在了，锦绣坊会交给丁玲。她到底还年轻，遇上事儿，若是有你能在身边商量、照拂着，我也能放心些。”

舒窈郑重地朝她点了点头：“你放心，瓶儿姐姐，我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