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警告

舒窈依旧会去正厅里奉茶，一如往昔。以往大家还当她是总管的女儿，多了几分客气，如今孟骥出事，大家对舒窈的留下皆颇有微词，不明真相的人们甚至对她多生出了几分刻薄。

颜烈此番已然成了渝都城的大功臣，赶走了长生堂奸细和狐妖，又救了许多差点被那狐妖戕害的无辜人。

拜高踩低，曲意逢迎，本就是人的本能。这天一整日舒窈都无须当值。但当她看见颜烈来城主府时，一如既往的想要迎上去，却发觉他被几个丫鬟围着，争相要送他亲手绣得荷包、香囊。她抬起手来，看了看自己这双笨手，终究还是默默转过身去。

心中烦 闷，便出了府，到锦绣坊去寻金瓶儿和丁玲一道玩，还吵嚷着要跟锦绣坊的绣娘学女工、绣花。一个下午过去，她的食指上已经被戳了十几个针眼之后，金瓶儿终于忍不住开口：“这绣花心要静，若是静不下心来，怎么都是学不好的。”

丁玲不禁哈哈笑起来，“瓶儿姐姐，这绣花也是要天赋的，我看舒窈就是没有这天赋，还是不要学好了。”

舒窈鼓起脸颊，带了几分怒气下针，只听娇呼一声，食指上便又冒出一粒小小的血珠。丁玲伸过头来一瞥，忽然爆笑出声，“舒窈，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不适合绣花吧。”

舒窈将针别在锦缎上，放下了竹制的绷子，作势要去打丁玲。刚将手高高抬起，却又无力垂下，看着那绷子上歪七扭八的针脚，长长叹了口气。

金瓶儿察觉到舒窈情绪，沉吟片刻，收拾了桌上那些个绣样、绷子，倒是取了一坛五花酿来，为三人分别斟上一杯，道：“你那个便宜爹爹出了事，你好不容易脱了桎梏，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这般苦闷的样子？来，我这五花酿是今年新酿的，咱们仨先尝尝鲜。”

舒窈接过杯盏，向金瓶儿道过谢，对那五花酿一番夸赞，这才将今日所见娓娓道来。

丁玲听闻，“噗嗤”一声笑出声，“原来，这便是你忽然要学绣花的理由？”

金瓶儿闻此也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倒是挺有眼光的。只是他近来又立下大功，我听说这城里花重金求着媒婆去颜护卫那说媒的姑娘家，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

舒窈端了杯盏一饮而尽，又自行满上一杯，又是一饮而尽，连饮了三杯，看得金瓶儿都有些慌了：“这五花酿虽入口甜腻，后劲却足得很，你莫要再喝得这般急。”

她闻言停下想要继续倒酒的动作，定定看着金瓶儿，愁容满面甚至哭出声来：“瓶儿姐姐，我大仇未报，是不是不该想这些。”

“缘分天注定，这什么时候来，谁又能挡得住？”金瓶儿开导道。

“是啊，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舒窈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又是一口闷。而后更是借着酒劲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丁玲瞧着舒窈已经一副半醉控制不住情绪的模样，生怕外面的主顾听见里头动静，尴尬地去将门关上，还不忘插上了插销。“瓶儿姐姐，不过就是个男人，她犯得着么……”丁玲嗤笑。

金瓶儿笑得娇艳可人，伸手去捏了捏丁玲的脸：“你啊，等你有一天也遇到这样一个人，你便懂了。”

少顷，那五花酿的酒坛子里已经一滴不剩。舒窈扶桌站起来，眼中的金瓶儿丁玲都变成三四个人，嘴上还不清不楚地说着：“瓶儿……姐姐……还……还要……喝……”

金瓶儿应声说去取，便出了屋子，促狭笑着吩咐丁玲道：“你快去和颜护卫说一声，舒窈在锦绣坊里喝醉了，咱们不方便送她回去。”

舒窈迷迷糊糊在桌上趴了许久，推开窗，被那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三四分。便想着入得锦绣坊的后院里去吹吹风，朦胧间见到了一个深紫色的身影立于庭中。虽已是黄昏时节，眼下却是日月同辉。舒窈瞧见西方暮光还未散去，天依旧亮着，却已然有一轮皓月悬于当空。她觉得自己是真的醉了，否则哪有日月同时悬在空中的？一定是梦境吧。

“好像真的醉了。”舒窈抬手揪了揪自己的面颊，大抵是借着酒力使不上劲来，疑惑道：“不痛啊……难不成是做梦？”

罢了，若是真的在做梦里可以见到他，也好。最后一丝暮光渐渐散去，月光却似薄纱般一层一层覆下来。舒窈想起，还过一段日子，就是七夕节了。若是月老能以月光为媒，那么眼前与自己同立于月下之人，能否……

她开始奔向他。梦里寂静无声，只余她的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他真好看，比月亮还好看，舒窈想着，愈发想要靠近他。这般如月光般冷峻清朗的公子，会是谁的如意郎君呢？

若如我意，倾尽三生，愿与君共。

她脚下一个踉跄，被后院中一处花坛边缘绊到。手腕一紧，已经落入一个满是药草香味的怀抱。舒窈抬手勾住他的脖颈，不知何处生的勇气，凑近吻在他的唇畔。

这一吻似乎用尽了所有勇气，或许因着在梦中，她才敢如斯大胆。他的唇很软，带了一丝微凉，舒窈只是浅尝辄止，便无力地垂下头。忽然却被勾了下巴，被堵住全部呼吸。

醇厚的酒香裹狭了五花酿特有的那丝清甜花香，那丝清甜开始回荡在颜烈的鼻腔中，提醒着他，她此时还醉着。他抱着她的手往怀中收了收，先抬脚往锦绣坊内院里向金瓶儿道了谢，才一路将她带回城主府。

舒窈醒来时，以为是金瓶儿将送自己回来。那梦中一切，虽清晰无比，却也只当是自己心中那瞒不住的情思万千。

“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七月七日，七夕节。赵渝独自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吟诗，望着远处的皎皎明月。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缓缓开口：“你说，我们想着看见的月亮，和千百年以后看见的月亮，是不是同一个？”

“赵渝哥哥，你又这般多愁善感，”舒窈在他身侧坐下，缓缓说道，“一点也不像一个男孩子。”

他侧身去看她，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还在眉心贴了花钿，明艳不可方物。他嗤笑了一声，“你不懂。”

舒窈愣了愣，赵渝一向温和，还是第一次这般对她说话。她大抵也觉得自己坐在这儿没有什么意思，徒惹人嫌，便起身欲离。

“你准备去哪儿？去见那个颜烈吗？”赵渝起身，高声问道。

“和你没有关系。”舒窈答。

赵渝唇边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以往的每一年七夕，我们都坐在这儿看月亮。”赵渝顿了顿，看着舒窈的背影，缓缓开口：“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舒窈回眸，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道：“就算要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我不想从现在就开始后悔。”

看着舒窈远去的背影，赵渝从口袋里掏出一件白布包着的物事仔细端详着。扯开白布包裹，分明就是一支女子的珠钗，还是去年渝都城时兴过的款式。去年中秋时买的礼物，今年七夕，他依旧未曾将它送出去。他抬眸打量着天际，这天际似如他的心情那般忽然暗沉下来，点点飘落了雨滴，冰凉的雨滴打在他的脸上，猝不及防。

舒窈此刻证提着已经微湿的裙子跑进街市之中，看着原本热闹的街市，人群因着一场雨儿匆匆忙忙散开。

“姑娘，女孩子家，淋雨受了寒可不好哩，进来避一避吧。”

舒窈回头，原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她发鬓斑白，微微有些伛偻，却正对着舒窈和善地笑。

此刻舒窈倒是不好意思不应，便点了点头往那饭馆里去，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现下已然过了饭点，又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天色更是提早暗了下去。

“淋雨了吧？”老婆婆关切道，“来，喝碗姜汤先去去寒。”舒窈客客气气地推拒了一会，老婆婆许是多想了些，道：“不过是些许姜汤罢了，不要钱。”

这下反倒是舒窈不好意思起来，客客气气的向她道了谢，端起茶盏饮尽，暖意很快就传到了四肢百骸，淋雨的那点凉意被驱赶的一丝不剩。雨还没有停，舒窈原本和颜烈约了在河边桥头见。她微微蹙眉望向窗户外头依旧淅淅沥沥下着的雨，那抹急色也分明地挂在脸上。

“今儿是七夕呢，”老婆婆道，“瞧姑娘小小年纪，莫不是也要赶着去会心上人哟？”

舒窈的脸忽然一红，低着头不说话。

“还害臊了呢。”婆婆呵呵地笑着，“这雨很快便会停了，耽误不了你的事儿。只是看你这么小的年纪，可要睁着眼识人，莫要被那些个假模假样的公子哥骗了哦。”

看着老婆婆依旧乐呵呵的看着她，她忙不好意思地岔开了话题：“老婆婆，你这里得酒多少钱一壶？给我来一壶吧。”

“小姑娘可喝不得烈酒，这里有今年春天才封坛自酿的桃花酿，甜得很，倒是适合姑娘。只需二十文。”

舒窈数了二十文钱给她，接过她端过来的酒壶，自斟了一杯，当真酒味极淡，满口桃花的香气。

“这雨眼看着倒是比方才小了些。不过姑娘若是真有一定要见的人，便是雨停了去见也不迟的。说不定那人，也正同姑娘一样等着要见你呢。”

舒窈微笑着点点头，又将面前的小酒盅斟满了，唇齿间溢满桃花，好似心中也被那甜腻的花蜜填满了。少顷，那场微雨已止，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和那老婆婆告了辞起身便往相约的桥头去。原本冷清下去的街市，却又稍稍热闹起来。放在水中的莲花灯也因着那场大雨被打灭了，剩余些许运气好的，孤零零地在水中飘荡。她站在桥头，抬眸欣赏着空中那彩云逐月的游戏。素日里冷清的月光，也似乎因着云朵调皮的追逐，时而躲起来，时而娇羞地只露出半张脸，而变得旖旎一片。

七月里的衣衫本就单薄些，方才又淋了些雨，眼下晚风一吹倒让舒窈感受到了丝丝凉意。她抱了手臂依旧立在那儿，遥望星河，想着牛郎织女的故事。肩头上忽然一热，还带着体温的披风覆上她肩头。

“我来了。”

“颜哥哥？”她惊讶回眸，看见他今日穿了一身淡蓝色的常服，霎时间连眸子仿佛也因为方才那壶桃花酿，沾染许多桃花的粉红风情。

“发什么呆呢？”颜烈问。彩云又一次掩了月亮的脸，舒窈只觉得仿佛在他面前月亮都失了颜色。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得便是他这样的男子吧？

七夕相约，她的心思本来就已经毫不掩藏。颜烈骨节分明的手牵上她的，她却吃痛一躲。他蹙眉抓了她的手腕，只见手指上又细微的针扎痕迹，还未曾痊愈。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舒窈想起自己那歪七扭八的针脚来，尴尬一笑，“呃……没什么，我自己绣花的时候不小心扎的。”忙抽开右手背到了身后去。

“是么……我竟不知道你还会绣花？”

她莫名想起那日在锦绣坊中做的那个梦来，那个印在他唇角的亲吻，让她脸上的绯红直蔓延止耳根子去，“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舒窈拉着身侧的人在街市上的小摊贩中穿来穿去，“你连除夕都没有过过，那你知道七夕节是什么日子么？”

她回眸看他时，正对上他的眸，他说，“自然知道。”

舒窈拉着他往月老祠的许愿树去，向那卖许愿牌的姑娘买了两个。秦无炎原本就不太信这些，看着女孩认认真真书写愿望的样子却没有说什么，以免扫了她的兴。

他眼神一瞟，看见她在木质许愿牌上写了两列字，分别是“阿娘早日恢复”和“颜烈一生平安”。似乎提醒着他，眼前所有美好都是属于“颜烈”的，而非“秦无炎”。

女孩写完，将笔递给他，他面上却作出一副淡然模样：“我不信这些。”

“哦……”女孩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将那许愿牌收起来。

颜烈见她如此，缓缓道：“无妨的，你喜欢，便将它挂起来吧。”

女孩面上一喜，道：“听说，挂得越高，愿望就越容易实现。”她将那许愿牌的丝带拎在手中蓄力，努力一扔，竟是直接扔到了树梢的最高点挂住。

他悄悄收了手中的力道，看着她开心地像个孩子。她又将那空白的许愿牌拿出来，提笔写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许是怕自己直白的暗示没有被该看见的人看见，她将那许愿牌亲手交到他手里，“这一个，你帮我挂。好不好？”

那人接过，低头看见女孩眼眸里分明映着自己的样子，缓缓应道：“好。”他的手掌又微微发力，便再次以法术将那许愿牌送上了许愿树的最高处。

女孩的嘴唇勾起一丝美好的幅度，爱情如蜜，让整颗心都溢满了甜甜的暖意。他就在她身边，唇角微微勾起，即便眼眸幽深，也掩不住初识情爱的欢喜。

但这一切，或许终究不属于他。

天上彩云逐月的游戏也接近尾声，那弯明月娇羞的脸终究隐没进了云彩中，似乎昭示着不久后便即将降下一场大雨。

“要变天了，我送你回去。”

两人走在城主府侧门的那条街巷里。这条街巷极窄，夜里远不如渝都得那几条主街人来人往。但不知为何，明明是一片黑暗，舒窈的目光却总是被眼前的男子牢牢牵引着，看着他侧面一缕细碎的发在他脸上投出恍惚的影子。他似乎感受到一直追随着的目光，转过脸来问她：“你在看什么？”、

或许是自己直白带着爱慕的目光被发现，她倏的羞红了脸，不敢看他，也不敢说话。

他忽然扣住她的脑袋，她发髻上便多了一枝极美的珠钗，“送你的。”

“可是……我……”她低下头，想起自己那绣得乱七八糟的七夕礼物。

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他把她往那小小的侧门一推，道：“很晚了。明日你还要当值，早些休息。”

当她唇边带着甜蜜的笑意睡去，外面终于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该来的风雨，早也好，晚也罢，却总不会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