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花街

兰香坊是渝都花街柳巷里最著名的一间，亦是最风雅的一间……妓院。然而再风雅也掩盖不住是个烟花之地的事实。

这里的女子大多由鸨母从各地亲自挑选，再带回渝都，从小教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元宵节这日，正是兰香坊的姑娘胡媚儿初次登台。

这媚儿姑娘被鸨母从外地花重金购得，未见其人时便已然声名远播。这日初次登台献艺，自是吸引不少高门大户的公子老爷们前来一掷千金。

王老二带着自家老大到兰香坊的时候，街上的热闹已经渐渐散去，兰香坊里却依旧灯火通明，迎来送往。城卫们已经将兰香坊围得水泄不通，只许出不许进。一名女子瞧见王老二过来，仿若看见救星一般扑上来，高声哭诉：“你答应要帮我的……”她抽泣着，“咱们邻居多年，你看着你张叔堕落，现下他还丢了性命！”

王老二有些尴尬地推开她，脸似乎要皱成了一团去。他望着自家老大，介绍道：“这是我邻居张婶，张叔他……从兰香坊回去后便暴毙身亡。”

颜烈看了看兰香坊门前的架势，有五六人正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首，一脸凝重。他看了看王老二道：“这又是？”

“张婶知道张叔又是寻花问柳回来，纠集了张家兄弟几个，抬着张叔来兰香坊讨要说法。”

“胡闹！既是暴毙，应该马上请仵作验尸取证，抬着尸体来这里做甚？”颜烈道。

王老二撇着嘴一幅要哭的神情：“我也劝过了，可是张叔素日里最爱寻花问柳，张婶早就对着花街柳巷深恶痛绝，非要来兰香坊闹不可，我实在是劝不住啊。”

颜烈带了一队城卫，不顾那门口鸨母的阻拦，便进了大厅。那鸨母着急得拦到颜烈面前：“哎哟，这不是城卫府的颜护卫嘛。咱们兰香坊可都是遵守城规的哟！”

那鸨母已是徐娘半老，脸上的脂粉涂得极白极厚。咧嘴一笑，脸上的脂粉似乎都要掉下来。

“城卫府公干，闲杂人等一律退避。”颜烈冷冷道。

见着城卫府的人鱼贯而入，那张家婶婶又跟在城卫们后头，一边哭一边吩咐将张叔的尸体抬进大厅来，还放到方才那胡媚儿献过艺的舞台上，大声哭闹控诉着。大厅里坐着喝花酒的人瞧着这阵势，自是散去。

就连颜烈看着那张婶的架势，也有些头疼了。他本来吩咐城卫将那张叔的尸体带回城卫府，可那张婶不肯，抱着她夫君的尸体不撒手，哭闹不止。还在兰香坊门口骂起街来。

“这可不行……”那鸨母上前阻拦张家几个兄弟，“我们这还要做生意呢，你们抬个尸体上来……我们这还……”

话还没说完，便已被那张婶打了一巴掌，她哭诉着：“我夫君都被你们害死了，你们这里的狐狸精……”

两人哭闹撕扯、扭打在了一起。这下颜烈更头疼了，他大声吼了一句：“都给我住手。”

似乎是被那声音镇住，两人终于分开，只是发髻散乱，衣冠不整。颜烈没有说话，示意仵作上前去：“既然你们兰香坊不承认死者暴毙跟你们有关，张婶也不肯将死者抬回去，那便就请仵作，当着你们的面儿，验尸吧。”

仵作掀开白布，露出死者的面容来。死者面容极瘦削，双颊深深凹陷进去。仵作将那带来的银针、酒饼一一用上，不到半个时辰，便已胸有成竹。他回身向颜烈拱手一礼，道：“颜护卫，死者乃是……”他看了看那哭闹的张家女眷，有些想要斟酌用词。

颜烈却道：“但说无妨。”

仵作有些尴尬，道：“服药过量，又纵欲过度……”

“啊！你这杀千刀的啊！这下你倒是死在牡丹花下，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张婶的哭闹声，让颜烈打心底里厌恶着。

“既是如此，即非谋杀？”

仵作点了点头，尴尬道：“这死在青楼里……这种死法，我见过好几回，也着实怪不得旁人……”

颜烈起身，亲自看了那死者的尸体，虽是才刚刚死去不久，却是面色蜡黄，骨瘦如柴。颜烈是修炼之人，一眼便瞧出那乃是“采阳补阴”的修炼之术。而魔教之中，许多年未有音讯的合欢派，便擅此道。

先是长生堂、现在又是合欢派，颜烈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魔教中人，已经潜伏了在渝都城。但他必须将这些钉子都一一拔除。

“那么今日，伺候死者的姑娘，又是哪一位？可否叫下来一见。”颜烈问道。

“这……”鸨母有些吞吞吐吐，自是不肯配合。却在颜烈森然的眼神下屈服：“是欢儿姑娘，我这便吩咐人去叫。”

不一会那欢儿姑娘已然打扮得齐齐整整地下了楼来，千娇百媚地道：“哟，这么多官爷，可是唱的哪一出？”

颜烈不给她多说话的机会，指了指鸨母与那姑娘，吩咐道：“将这二人带回城卫府，协助调查。”

翌日下午,颜烈已经在城主府正厅之内，向城主如实禀报案情，包括那魔教的“采阳补阴”之术。

最终结果，以欢儿姑娘娇弱，在城卫府牢中香消玉殒而结束。至于一个贱籍的姑娘，死因为何，是否受刑而死，都已不是大家所关心的了。而后也不过是判那鸨母赔了张家一大笔银钱，让兰香坊停业了数月。

那胡媚儿元宵节时初次登台表演，还没能挂牌接客，兰香坊便关停了数月，也实属倒霉。而数月以后兰香坊再开门迎客时，已不复当初的盛景。兰香坊的鸨母虽吃了城卫府的亏，倒也还是对城卫们客客气气地，三番两次的派人给“颜护卫”送去银钱，都被他挡了回来。她手里拿了一个大烟袋，愁眉不展地吞云吐雾。

“妈妈不必忧心，”胡媚儿娇柔的声线响起，叫鸨母这见惯了美人的女子都酥了骨头，“媚儿或许能有办法。”

深夜。舒窈早已熟睡，只见那小狐狸忽然调皮地跳上床，掀开了她的被子。

“阿娘，你怎么了？饿了？”舒窈睡眼惺忪，只披了一件单衣起身，在抽屉里翻出几个饼，递给小狐狸。小狐狸却并不理会，围着她转了几圈，而后挠起那一件插了插梢的木门来。

小狐狸反常的举动倒叫舒窈有些惊了，她缓缓行至门扉处，耳朵贴近门缝，听见外边似乎有些不寻常的动静。她伸手将窗户纸戳破，眯着一只眼去瞧，片刻后，分明瞧见一只三条尾巴的白狐从孟总管的院子里出来，跳上屋檐便没了踪影。

这姓孟的，莫不是要故技重施？她抱住小狐狸回了床上躺下，惊出一身冷汗，几乎不敢再往下细想。

大抵又过了月余的安生日子，渝都城里又开始出了一些蹊跷事儿。

这日轮到王老二带着几个城卫府的兄弟巡夜，寻到那兰香坊附近时，被一个布衣的书僮打扮的男孩儿缠上了。那男孩子极其年轻，大抵比舒窈的身量还要小一点，抽抽搭搭地拉着王老二说个没完，原是自家少爷走丢了，他一路跟到这里便没了踪影。

这里正是渝都的花街柳巷，少年郎们定力不足，迷失其中，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王老二没有多想，只好言好语地劝了那小厮许久，这才将他劝回客栈去等着自家少爷。

又过了一日，那小厮还是未能等上自家少爷，自是又闹到了城卫府。

渝都城依旧还是那般繁华，当夜幕降临之时，褪去那般繁华的外衣，却已然又是另一个世界。

颜烈面无表情地坐着，看着那小厮哭哭啼啼地说着自家少爷，乃是渝都的大户邝家远亲，本是想来求邝家引荐，去天音阁拜师的。却不想刚刚在渝都住下的第一晚，就在那花街柳巷里失了踪迹。

反反复复、哭哭啼啼，都是那么几句，颜烈也听得烦了，大手一挥叫人将那小厮带下去。唤了几拨城卫上来，颜烈问起近日里巡逻时的情况来。几个城卫皆摇头，倒是有几个人，倒是最近街上连乞丐都少了许多，只剩些老弱妇孺，正啧啧称奇。更有甚者还拍起了自家老大的马屁。

颜烈却想起了那日被吸干了阳气的而死的案子来。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头大的命这些手下们都散了。

再过了一日，颜烈本想召那小厮问话，却连那小厮也失了踪迹。去邝家问，他家家大业大，对于这样一个远亲也未曾放在心上，只道大抵是自行离去了。

按照那小厮所说，自家少爷消失的时辰，大概是亥时。这日还不到亥时，颜烈换了一身便服，状似闲庭信步般，逛到了这花街柳巷中。这里莺莺燕燕不少，瞧见颜烈这般年轻英俊的男子，自然都围过来，争相邀请他做自己的入幕之宾。有认得这是颜护卫的，更是百般讨好。颜烈却丝毫不动心，只缓缓往兰香坊去。那兰香坊停业了数月，生意大不如前，早已是门可罗雀。

那鸨母瞧见颜烈这尊大佛，赶紧热情地迎上来：“哎呦喂，这不是颜护卫嘛。”只见她笑得五官都快要皱到一块去。那身上也不知用了几斤香粉，刺鼻的香味令颜烈只想离她远些。

“媚儿姑娘，颜护卫来了，还不快来。”余下几名侍女簇拥着他，直到进了一间女子的闺阁之中，众人自觉地关门退下。

这是一间典型的女子闺阁，进门处先是一架精美屏风，挡住里头若隐若现的风光。颜烈抬脚进去，方才发觉里头却是别有洞天。香气萦绕，似有薄雾缭缭绕绕到了仙境，好闻的香气牵引着人，似要溺弊其中。珠帘忽然被掀开，出来一位妙龄少女，大约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一身水蓝色罗裙，酥胸半掩，鬓发松松散散地挽起，只以一根玉簪固定。简直是冰肌玉骨、肤若凝脂，眉心处还贴了鲜红的花钿，更显得娇媚无比。饶是颜烈这般见过许多驻颜有术的修仙女子，也要感叹世间竟有这般绝色。

那女子步态如莲，走路时一幅柔弱无骨的媚态，她缓缓靠近，攀上颜烈的臂膀，在他耳边轻唤道：“颜公子……”，本是娇艳欲滴的声线，平白里却叫颜烈生出些许鸡皮疙瘩来。这样的美人，若是换了普通百姓，大抵早就骨头酥透，成为了裙下之臣了罢。这时候，好像近日里失踪的那邝家远亲、书僮、甚至还有乞丐的去处，都豁然开朗起来。

只是这风月之地向来求财，要那些个孤苦无依又无钱可花的乞丐做甚？

他皱眉深思，似是冷落了怀中佳人，那女子绵软无骨几乎靠在他怀中，端了一盏酒，柔媚一笑，道：“颜公子，在想什么？既然来了，何不尝尝奴家的酒。”说罢不等他拒绝，便已将酒杯端到他嘴边喂下，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和查验酒中是否有毒。

颜烈低头，对上女子一双褐红的媚眼，那眼眸似蕴含了无限力量，牵引着他往前走，进入那无限美好的梦境之中。梦里是熟悉的场景，他回到元宵节的夜。女孩拎着他送她的那盏小狐狸花灯，缓缓开口：“你以前，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他努力地张了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少顷，那女孩又道，“秦无炎，那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没有喜欢的人？眼前舒窈的脸愈发清晰，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忽而想起方才女孩提起“秦无炎”这三个字，他猛然推开怀中的女子，清醒过来。

“天狐一族的媚心之术，果然名不虚传。”颜烈沉声道。这媚术，连他都险些沉沦其中，但那女孩分明应只知“颜烈”，不知“秦无炎”。

“所以，连你都被勾了魂儿去？”梦中出现的娇俏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