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刁奴

大年初一的时候，留在城主府里服侍的大家列队给城主拜年，又都得了赏钱，自是开开心心地做事去了。再往后几天，家在渝都城的下人们，也陆陆续续都回了城主府当差。不论大街上，还是城主府里，都渐渐热闹起来。

颜护卫几乎日日都会来城主府，比起之前张护卫在时，还要更殷勤些。见过城主以后，舒窈姑娘就会出现，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了。但这几日却是例外，舒窈总是不见人影，一改往日里围着颜护卫转悠的样子，颜护卫来时，也不会积极地去前厅奉茶了。这反倒让跟在颜护卫身边除夕时下过注的城卫，心里头没有底了。难道是除夕那天吵架了，还没有和好？

很明显，舒窈蓄意地在躲着某人。到底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天真的以为躲着一个自己明明很喜欢的男人，就可以真的当做不存在。可是除夕那天夜里，暧昧而亲近的声音，似乎还停留在她耳边，并没有因着时间的流逝消散，反而愈加清晰。

而蓄意躲着一个人的，似乎不止她一个。赵渝再也没有来找过她，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也不再留给她。偶尔在厨房遇见，他会忽然低头忙着手中的事，或是装作若无其事的转开目光。就好像，她是一个陌生人。

这日赵渝正独自待在厨房烧水。大抵因着还是在年节里，城主府对待下人比平日还要格外宽容些。就连前院里一些胆大的小厮，竟然都在大白日里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他一瘸一拐地进了厨房，因着那点酒劲儿，正大声斥责赵渝，让他赶紧给端一碗醒酒汤。赵渝的母亲赵妈妈也算是城主府里有头有脸的，他素日在城主府哪里被人这般呼来喝去过，冷冷斥道：“要醒酒汤自己熬去，一个奴才还想叫人伺候？”

那小厮一听，趁着那点酒劲翻了脸，先骂了赵渝“小兔崽子”，又骂那赵妈妈采买不利，账目不清，许多银钱回扣进了自己荷包。还骂了孟总管一通，说他安排差事不公道，收了人的贿赂，甚至还说看见他进了城主房里去乱翻东西。往后连带着舒窈也骂了进去。这小厮是城主府里的家生奴才，自打爷爷那辈，便跟在上一任城主身边伺候，救过上一任城主的命，自以为自个祖上里积德，素日里丁点功夫不会，当不成护院，只得给安排了一个小厮的差事，却冲着祖上那点功德，除了城主，谁也不放进眼里。

“还有那舒窈，自以为长了一张狐媚子的脸，我呸!还不是个见异思迁的主儿。”他脚下晃荡着，站也站不稳，倒是声音极大，本来各司其职的人，见了厨房这边的骂声都伸出头来看起了热闹。

赵渝听他嘴里胡话不少，上去便是一个耳光：“你骂我也就算了，人家舒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可容不得你这般污蔑！”说罢又是反手一个耳光扇过去。

“哈哈哈哈哈，”那小厮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也不顾自己衣服领子被人提着，继续骂道：“也就你这种蠢货会被那狐媚子迷惑住！都说你二人青梅竹马，迟早是要成婚的，却不想这还没有议婚呢，便送你这么大顶子绿帽子!还未出阁的姑娘家，我呸！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也就你这种蠢货还愿意要！”

他嘴里的污言秽语越说越离谱，围观小厮丫鬟也多了，议论纷纷，赵渝见他收不住口，打了一桶冷水从他头顶浇下去，他冻得直抖，嘴里也没停下：“这府里的事儿，我什么不知道啊？你就是打死我也要说！哪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除夕夜里在自个房里头藏个男人？简直就是不知羞耻！”

“你！”赵渝气得将厨房的臭抹布一把堵上他的嘴，“舒窈妹妹的名节，岂是你这等贱奴能污蔑的！”

忽然出现的两名城卫倒是出乎赵渝的意料。那两名城卫熟练地将这醉汉绑了个严严实实，带到刚刚赶来听了几句尾声的孟总管和自家老大跟前，拱手道：“已将这刁奴制服，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颜烈抿唇思虑片刻，转眸望向身侧之人，道：“既然是城主府里出的刁奴，如何处置，自然还要请教孟总管。”

那刁奴素日里从来刁钻，孟总管想起自己曾经去城主房中找寻关于天书的札记，已是几年前的事，却不想又被这刁奴提及。他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灭了口，却因着他祖上功德，极受城主关注，未曾贸然下手。若是莫名死在了城主府，城主必然过问，平添些麻烦和暴露自个的风险，那刁奴平日里又对他十分恭敬，常常送些孝敬银子，他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刁奴祖上有些功绩，还是要禀明了城主才是。”他说。

那两名城卫拎起被牢牢捆住还想挣扎的小厮，便往正厅里去。只见厅中灯烛辉煌，大抵是有人去给城主报了信儿，府中几个有资历的老人已然立在城主身侧，舒窈跪在大厅中央，抽泣着，背脊一抖一抖，一声声痛苦的、压抑的控诉，似乎是从她的灵魂深处抽出来。“请城主给舒窈做主！他这是不想要舒窈活了。”说罢她深深叩首，额头重重地抵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任由泪水肆虐。

事出突然，这府上在场的丫鬟小厮又皆是人证，城主倒是没有将那些个污言秽语再问一遍的心思。但他大抵觉得自己对待这城主府里的人都太过仁慈了些。老城主走到厅中，亲自将梨花带雨的舒窈扶起来，“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没有孙女，我心里头也是拿你当半个孙女疼的。你是什么样的姑娘，我很清楚。”

听见城主苍老而笃定的声音，舒窈心中陡然放下了四五分，她吸了吸鼻子，委屈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城主走到那被捆住的小厮身侧，缓缓道：“你说说，这都是第几回了？喝酒误事，我说过你几回了？”

那小厮的嘴依旧被个臭抹布堵着，正“呜呜呜”地发出意味不明的叫喊声。城主沉默片刻，对那孟总管道：“老孟啊，先将他送去柴房醒酒，给点钱打发了。逐出渝都城，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只要出了渝都城，这小子的命，便由不得他自个儿了，城主亦永远不会知晓他的死因，孟总管想。城卫府的人已然上前将那醉醺醺的小厮拎了下去。

城主回到厅上的上座上坐下，眸子晦暗不明，不变喜怒地看着舒窈。舒窈脸上泪痕未干，低着头不敢说话。

赵渝走到厅中跪下，拱手向城主道：“城主，除夕夜守岁时，娘多煮了些宵夜，怕舒窈妹妹饿肚子，便让我去送了一碗给她，却只在门口放下便走了，绝无逾矩！什么在房里藏人的浑话，都是那厮吃醉了酒，添油加醋……”

“好了，你不必多说了。”城主捻着胡子打断了赵渝的话。他抬起头看向孟总管：“老孟啊，舒窈今年多大了？”

孟总管道：“回城主，十四了，明年六月便要及笄了。”他跟随城主多年，立马便猜透了城主意图，说罢，斜眼望向那颜烈处。除夕那日，他本是怕那丫头坏了他的事儿，随时监视着那丫头和颜烈的动向。却分明瞧见颜烈在那丫头房门口和她拉拉扯扯，何况颜护卫还出言保下那丫头。若是能利用这丫头，不论牵制也好，迷惑也罢，对他而言总不算什么坏事。

“十四了啊，那便可以定亲了。”城主顿了顿，缓缓转眸望向赵妈妈，“我瞧着你也喜欢舒窈这丫头，早些给孩子们把亲事定下也是好的。”

城主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是一幅明了的神色。定亲，便是绝了那些个流言蜚语最好的办法。渝都民风开化，赵渝和舒窈又是一起长大的，大家早已默认了他俩应该成婚，也就信了那赵渝之言，只以为那日舒窈房中乃是赵渝，至于什么绿帽子之说，只是那醉酒之人的胡言乱语罢了。赵渝的话怎么着也比那醉鬼说的可信度更高。就算除夕夜一道守岁，对于未婚夫妻而言，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那赵渝的喜色，已然明明白白地写到了脸上，朝着城主深深叩首：“谢城主成全。”

“我不要定亲。”在场的人闻言皆是一惊，舒窈和赵渝不过是城主府的下人，能得城主亲自过问亲事，已是莫大的荣幸，拒绝得这般干脆，便显得有些不识抬举。舒窈跪在赵渝身边，亦向城主深深叩了一个头，缓缓道：“舒窈对赵家哥哥，乃是兄妹之谊，舒窈感激赵家哥哥一直将我当做亲妹妹一样疼爱，舒窈也会将他当做亲生哥哥一般敬重，还请城主明鉴。”

在场的几个长辈，皆是城主府里有头有脸的，眼看着一向油水多的厨房赵家小哥被打了脸，不禁发出几声唏嘘。场面一度尴尬起来，舒窈甚至偷偷瞄了一眼颜烈，可是他依旧面无表情的立在那，好一幅看戏的态度。

赵妈妈看着自家儿子被当众拒绝，忙道：“自古以来，儿女婚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自个儿做主的道理？”

城主深深地看着底下跪着的两个晚辈，将舒窈偷瞄的举动看在眼里，轻轻叹了一声：“唉，我到底是老了，”他捻着胡子继续说道：“年轻人的事情，搞不懂喽。”

“舒窈已经有心上人了。赵妈妈也不希望赵渝哥哥娶一个不爱他的女子为妻吧。”舒窈又一次语惊四座。正厅中本就只有府上两三个有资历的老人，再加上赵妈妈、孟总管、颜烈、舒窈、赵渝几人。舒窈之言，无疑坐实了除夕夜她房中藏着的另有其人的说法。是以这厅中人虽不多，那城主身侧侍立的几个，却响起些许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来。

颜烈也有些意外，抬眸望着厅中跪着的女子，神色复杂，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你……”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简直不知羞耻！可自己还要在城主府里混，孟总管的面子不得不给。赵妈妈的理智让她将后面半句硬生生憋回了肚里，将这难题抛出去，道，“孟总管，你看……”

孟总管笑了笑，行至舒窈身侧，向城主拱手道：“我这个女儿，虽乖巧，却向来是个极有主意的。儿女婚事，我自是尊重她的意思。”

“你！”赵妈妈自认素日里与孟总管关系不错，自个管厨房采买，没少孝敬这位总管大人。却不想他此时当众让她们母子难堪。

舒窈依旧跪着，时不时斜眼去偷瞄颜护卫的反应，遇上他探究的目光，又好似触电般将目光转回来。

城主将几个小辈的反应收入眼底，忽而笑出声来，缓解了厅中紧张地氛围：“看来是我老头子乱点鸳鸯谱了。”他看着厅中的三个年轻人，乐呵呵的笑着：“都起来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做长辈的，也就不宜多说多管，免得惹人嫌咯。”

侍立在城主身侧的都是人精，忙附和着城主，搀着城主起身回房。心底里却在暗骂那孟家父女不识抬举。

“既然事情已了，颜烈也告辞了。”他向孟总管一拱手，便退出了正厅，瞧也没瞧舒窈一眼。

孟总管眼看着那颜烈从头至尾没有说上一句话，只是冷眼旁观，自是觉得如意算盘落空了。他难得地上前去扶起跪着的舒窈，嘴巴里却依旧没有什么好话：“还不给我滚回自个房里去待着。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