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阿绣

子固此次返京，不仅将母亲接了过来，还顺手捎回来一个小姑娘。

说是小姑娘，其实也不小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出落的袅袅娜娜，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小嘴鹅蛋脸，是正经的美人相，只不论雨酣晴好，那一双眉眼总是雾气腾腾，是以显得人也不爽利，脸上总挂着几分凄楚色，这般模样，要是个神仙只怕晦气的紧，缺了大慈大悲，安乐平和的宝相，这要是下人间办法会，修庙宇，单瞧那张脸就不受待见，香火自然也比不得别的神，但要是个凡间女子，那便像是正好戳在凡间男子的心窝上似的，没有十天半个月错不开眼。除却天生的一副好模样，小姑娘的性子也很讨男子喜欢，心思细腻，行事又稳重，读女经，诵女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曾经也是海州当地的名门千金，只因父辈不争气，家境败落，这才随子固来了京都，想要在都城谋条生路。

子固唤她阿绣，我便也如此唤她。

自从添了这么一号人物，喜鹊便再不肯为子固说半句好话，对他的称呼也一下子从“刘家小生”变成“那个男的”，青丘同我关系亲厚的几只小狐狸，也常常过来劝诫我要提防阿绣，我笑他们多心，反而被伙伴蔑视，那人来疯的喜鹊当着众人的面痛心疾首的抚着胸口，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嫌弃模样，说：“笨狐狸 ，那小妖精虽然是落魄千金，但好歹也是千金，大户人家的女子最重脸面，倘若她对刘子固没存心思，怎会背井离乡的过来投奔他？你再想想，你与那个刘子固第一回见，你抱他，他说什么？这么迂腐的一个人，却把人家黄花大闺女从乡下接到京都，孤男寡女一路相随，没有想法？哼，怎么可能！”

“是啊。”一众姊妹纷纷赞同。

我漫不经心的瞧着喜鹊，脑袋上顶着锅盖一般大小的一片灵树叶子，在众人炯炯的眼神中，晒着热辣辣的日头，直犯困。

就在我一双眼睛将将要闭上的时候，一根灰黑的羽毛突然落在我身上，很痒，我明知是谁搞鬼，此时却不愿搭理她，一心只想睡觉，于是也不睁眼，伸手挠了挠，拿起羽毛扔远了，谁知刚刚丢掉一根，身上又落上两三根羽毛，才收拾干净，又有四五根羽毛前赴后继，简直没完没了，我一股火涌上心头，睡意也散了，睁开眼睛找那只破鸟，只见她的两只爪子扒着我头顶上的一根树枝，拔毛拔得十分起劲，见我醒了，她用喙理了理羽毛，哗啦一下子飞下枝头，挺着胸脯慢条斯理地说：“大伙都在替你着急，你倒好，睡起觉来了，你倒是说说，打算怎么对付那个小妖精啊？”

我是真想把她拔秃了，就是懒洋洋的身上没劲，只好扭脸不去看她，心里琢磨：此事我要是不拿个主意，只怕今日连一场懒觉都睡不成，我暗暗叹了一口气，没好气的从袖中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葫芦，大爷似的手指一勾，说：“过来瞧瞧吧。”

众狐狸纷纷围上来，绕着我扔出来的那葫芦聚集成扇形，一只化作人形的胆大狐狸将它抓在手里，拨开葫芦嘴，倒出来一枚灰白色的，表面不甚光滑的小圆球，她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既不像种子，又不像什么东西的果实，难道，是最新研制出来的仙丹？增长灵力的那种？”

闻言，众狐狸倏地眼神一亮。

我心里生出一种捉弄人的快感，不由得抿了抿嘴，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凉丝丝的说：“这是得道高僧的舍利子呀。”

那胆大狐狸一听，吓得顿时尖叫起来，顷刻间便现出真身，她也顾不上什么刘子固阿绣的故事了，直接把舍利子往空中一抛，然后爪子一缩，和众人一样连退几步，眼巴巴地瞧着舍利子从空中落下砸向地面，幸亏我一直盯着她的动作，见此情状，急忙吹了口气，那口气化成一朵棉花团似的小云朵，飞快的飘过去，将舍利子接住了。

我将舍利子捧在手心里，颇为后怕的埋怨她：“你小心点，这可是地府秦广王那边的东西，我缠了姑姑好久她才帮我借来的，珍贵的很，砸坏了我就惨了。”

众狐狸鸦雀无声，一个一个耷拉着眼，咬着嘴唇，都是一副吓坏了的模样，青丘狐由姑姑主持大局，素有章法，虽说可以猎杀些鸡鸭鱼之类的活物，却断不可伤人，更不能无事去凡间搅扰，我离经叛道惯了，竟忘了姊妹几个鲜少看见凡人，更不消说这种骨灰堆里捡出来的宝贝，不由的感觉自己闹过了，颇有几分难为情，还好喜鹊整日在青丘人世两地游荡，算是个见过世面的，并不慌张，只探头探脑的问我：“这舍利子有什么用？能帮你制服那小妖精？”

我瞥她一眼：“好歹是得道高僧的东西，别瞎说。”

我这句话有意提高了调门，仿佛唱戏一样迂回婉转，激的众狐狸一抖，总算是回魂了，我心里一松，不敢再逗弄人，一本正经的解释：“这舍利子的来历姑姑曾与我说过一二，是人间一位素有德名的僧人留下的，后被一妖道盗用魔化，祸害了不少人，后来，那妖僧化作厉鬼，被地府缉拿，秦广王觉得这东西也算是个宝贝，只是被糟蹋的鬼里鬼气的，也不能送还人间了，便留在身边，做了生死簿的载体，还得了个名号，谓判世鬼骨，别看这鬼骨小小一枚，其中可囊括了地府近百年的人世命运，桩桩件件，都与地府内部书册上记录的情况分毫不差，还能随时增添补充，我只拿出来一次，你们可要看仔细了。”

我虽说的一本正经，但由于这东西邪门得很，是以众狐狸的表情也邪门的很，既想躲得远远的，又想凑近了仔细瞧瞧，到底有什么大神通，我闭上双眼，掐诀念咒，那鬼骨有所感应，渐渐散发出柔和的光晕，虚空之中，闪着金光的文字徐徐展开，我睁开眼睛，心意波动，它便跟随我的心意搜寻内容，空中金字烁烁，不断变幻，最后，只留下一篇长文，上面记录了刘子固的生平，包括籍贯寿数，脾性爱好等，甚至几月几日种下的因果缘故都一笔一笔交代清楚，可谓十分详尽，那金字最末端，还缀了一串颇为显眼的朱砂小字，大意是我与子固相识相知的过程，其中有一段文绉绉的判词我以为甚是重要：刘生年十七迎娶灵狐花月，再无侧室，夫妻举案齐眉，是为海州佳话。

算算日子，子固今年就十七啊！

我指着那一行朱砂字，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都看见了吧，鬼骨上清清楚楚的写着，子固17岁便娶我为妻，这可是生死簿上的判词，绝无错乱的可能，以后啊，你们就不用为这事操心了，都散了吧。”

众狐狸揪着胆子从头看到尾，终于露出一点满足的笑意来，一一与我告别散去，我眼巴巴瞧着最后一只狐狸走远了，当即一头扎进草丛里，枕着块大石板，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红日头躲在天边的山坳处，好似一块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烧饼，瞧的我肚子直响，我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这才想起来中午饭还没有吃，于是大步流星的往狐狸洞走，刚走了几步，就听见有人叫我，我扭头一看，只见喜鹊扇着翅膀从远处飞来，直飞到我跟前，开口第一句话就好似一道惊雷直劈我天灵盖：“哎，花月，那个刘子固和小妖精……”

我几近崩溃，气若游丝地说：“爷，咱不操心这事了成不？”

喜鹊不偏不倚的落在我头顶上，扇子似的翅膀干干脆脆给了我一下子：“爱听不听，好像我多爱管你似的。”

脑袋瓜子就搁在人家嘴下，我忍辱负重，无奈的应了：“得得得，您说。”

“打从中午看了那个判世鬼骨，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现下终于想明白了，刘子固生平诸事都是斗大的金字，独与你相交的那一段是朱砂小字，就好像是后来新添的内容似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不以为意，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子固是人，而我是神，我俩的生命轨迹，本就不该记在一个本子上，地府只负责人世轮回，哪里有干涉神仙的权力，那朱砂字，想来是登记内容的鬼差发现我俩有所牵扯，私以为记下恐有所僭越，不记又害怕担责任，所以才用朱砂备注了一笔，那小字仙气弥漫，与其他文字完全不一样，我可是狐狸，一下子就闻出来了，哪里像你这只傻鸟，成天就知道八卦，修仙也有600多年了吧，到现在连个人形都化不出，你瞧瞧鸟族刚抱出来的那几只雏儿，个顶个的聪颖伶俐，怎么就你……”

我嘴上扯闲篇，俩爪子却不敢闲着，算了算那暴脾气的鸟差不多要下嘴了，朝着她的小身子骨就是一爪子，喜鹊显然被拍蒙了，连翅膀都没来得及张开，直接被我从脑袋顶上撸下来，就着地上的水坑打了个滚，我笑得喘不上气，心里仅剩的那点子怨气也彻底散了，冲她做了个鬼脸，便一溜烟跑远了，喜鹊翅膀沾了水，一时飞不起来，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我逃窜，气得直骂我“野毛团子”，我跑累了，随手招了一朵云，眨眼就到了狐狸洞洞口。天色愈发暗了，已经能看见疏朗的星光，迷谷守在洞口，一如既往的打着瞌睡，他是树精，集天地精华修成仙身，是以倚仗自然为生，受寒受风也不会染病，反而舒服的一塌糊涂，我没有吵醒他，蹑手蹑脚的进了洞，姑姑与帝君许是出去了，只在厨房的石桌上留了一碗素面，素面上附有灵力保温，刚刚好能入口，我心里微微一颤，用筷子使劲搅了搅，没有找到鸡蛋，清汤寡水的，也就凑合吃了，吃饱了，我盯着面汤上皎白的月亮，呆坐了好一会子，黑漆漆的洞里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静得叫人心里发慌，许久，我发出又轻又缓的声音：“明天就是元宵节了。”

那声音轻溜溜的在石壁间逡巡，形成几不可闻的回响，我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依旧是白日里那个众人中央直打瞌睡的小狐狸，假装此时已经进入酣甜的梦乡，而我口中所言，不过是一声无意识的呓语。

“元宵节的前一天，是我的生辰啊，月亮，你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