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背叛

次日，我打着哈欠从我的洞里走出来，神采奕奕，脚下生风，依旧是那个快活洒脱的花月，为了下人间，我故技重施，逮了只耗子放迷谷屋里头，又缠着姑姑说了一筐子好话，终于大功告成，拿起牌子就往山下跑——距离晚上的花灯会还有好一阵子，我要先逛逛街，置办一身适合约会的行头。

人间的布帛虽不似织女织就的锦缎那般流光溢彩，却胜在一手精细的绣活，好的绣娘绣出来的纹饰，就算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京都里面除了御用的绣娘，最好的便是余老板手下的几个绣娘，余老板本是姑苏人氏，后举家搬来京都，开了一家绣坊，干活的绣娘都受过专业训练，绣出来的花木禽兽十分逼真，仿佛活的一样，再则，那余老板也是个顶会做生意的玲珑妙人，不过几年光景，他家绣坊就成了当地名气最大的绣坊，我常去光顾，与余老板也算老相识，上个月特意嘱咐他备两匹上好的缎子做成衣裳，今日去取。果然，我一只脚刚伸进绣坊，余老板便一脸笑容的上前招呼我：“花月姑娘，这么早就来了？”

简单寒暄了几句，余老板便叫人将定制的衣裳拿了出来，我细细一瞧，心中甚是惊喜——天青的底，袖口袍裾用素白的线绣上卷云纹，斜襟的款儿，湖绿的盘扣，裙摆处点缀着两朵莲花，一朵开得正盛，花茎微微垂下，稍敛花色，一朵高昂着花骨朵，莲叶舒展，花色张扬，两朵莲花相互依偎，风姿更胜，叫人移不开眼。

余老板见我喜欢，脸上薄有得色，一面轻轻抚着缎面，一面给自家衣裳添彩：“花月姑娘，你真是一个有福之人，上回你嘱咐我做一件好衣裳，我琢磨着，当是要去参与什么重要的场合，咱都是老朋友了，怠慢谁，也不能怠慢姑娘啊，打那以后，我就一直留意绣坊里面有没有适合姑娘的布料，可巧我侄儿上京赶考，顺道来看望我们老两口，他家是当地的桑蚕大户，养了几只极好的寒池天蚕，这次过来就备了两匹天青的布料，当做手信送给我了，我一瞧那绸子，就知道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再适合姑娘不过了，我当时就吩咐下去，把两匹布料全用在了姑娘身上，就连剩下的边角料也舍不得扔，又做了一枚香囊，且送给姑娘了，你瞧瞧，这触感，这花色，可着全京都寻摸，也找不出来第二件了！”

我心知这番说辞三分真七分假，多半是添油加醋了，只是我实在是喜欢这身衣裳，且青丘灵气充沛，随便一株常见的仙草就抵得上半两黄金，是以三番五次的砍价失败以后，我磨牙归磨牙，到底还是将这衣裳买了下来。

我喜红，平素总是姹紫嫣红，甚少穿如此素淡的衣裳，但是子固正如一般读书人，多多少少清傲了些，最爱天青月白一类的浅色调，仿佛只有衣裳素了，方才能显出他们的孤高矜娇，我虽一向看不惯这些个臭毛病，但今日不同，今日，正是一年前我与子固心意相通的日子，我一直记得那一天……阑珊的灯影……热闹的人群……还有……几乎破膛而出的心跳声，倘若……倘若我今日顺着子固的心意衣着清逸，子固应当会十分欢喜吧。

我一面幻想与子固相见时他的神情，一面向北街走去，天色渐暗，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点起了灯笼，昏黄的灯光随风浮浮沉沉，荡起一浪又一浪的波涛，我正瞧得出神，突然不知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绊了一跤。

我心有余悸的牢牢把着方才随手抓住的竹竿，仰头一看，这才发现竹竿上系着一块长条布巾，布巾上写着一个“花”字，原来是一面卖花的幡子，而刚刚害我差点摔倒的“罪魁祸首”，则是一盆已经被踢翻的，翠绿欲滴的兰花，卖花的摊主一面心疼的直嚷“哎呦”，一面手脚麻利的将撒出来的土装填回去，他扭脸瞪了我一眼，嘴里埋怨：“我说姑娘，你放着那么宽敞的大道不走，非捡这犄角旮旯溜达个什么劲，溜达就溜达吧，踢我的花干啥，我招你惹你了！”他在自己的粗布衣裳上蹭了蹭手上的泥，细细看了看手中兰花，花与叶都没有损伤，只有陶瓷花盆摔破了一角，摊主手一扬，将那破损处搁在我眼前，气哼哼的继续说：“你看看，现在花盆破了，谁还要我的花！”

我心里虚，不敢辩解，只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乖乖认错：“我要我要！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摊主收了我的银钱，脸色缓和了不少，我拿起兰花，正要离开，那人却叫住我，从搁在地上的小包袱里摸出一包东西递给我：“这是我自己做的肥料，比牛粪羊粪都好使，也不值几个钱，送你了，算是对破花瓶的补偿吧，我卖出去的花，从来都是水灵灵的，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可不能让一个花盆砸了招牌。”

这摊主倒是个实诚的生意人。

我咧嘴一笑，没有推拒，大大方方的拿走了肥料。

想来，一年前的今日，子固送我的花，也是兰花。

我深吸一口气，兰花的馥郁香气盈溢鼻尖。

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我将兰花捧在怀里，一路走到子固家门口。敲了半天门却没有回应，想来人不在家，我略一思忖，决定去阿绣家中坐一下，说几句体己话，她的住处恰与子固家面对面，我可以边聊边等。

阿绣家的大门虚掩着，因我常来，便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不声不响的，推开门就进去了。

阿绣最爱侍弄花草，不仅经常采一些野花，还在不大的院子里辟出一方田地，用栅栏围好，种上芍药，月季，紫荆等花期不同的花，是以一年四季总有花开，不论外面时令如何，院子里面永远是一派草长莺飞的脉脉春意，我轻车熟路的穿过花径，内室的门没有栓死，留了一道窄窄的缝隙，我正欲推门，却忽然瞟见门缝之中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子固？

这段时日，我与阿绣甚是亲密，我欢喜她温婉知礼，她艳羡我自由自在，是以经常一起嬉闹，相反，子固与阿绣虽有青梅竹马之谊，却甚少往来，偶尔相见也十分恭敬有礼，想来是子固离乡日久，两人经年不见，情分减了，我眼巴巴瞧着子固与阿绣井水不犯河水，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嘴上虽不说什么，心中却分外踏实——相较阎王的法宝，子固对待阿绣的态度更令我心安。

什么！我才不是恶毒的狐狸精呢！但凡女子，哪有一个人希望自己的心上人与其他女子亲近！

那今日，子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阿绣家中，却不知会我？

我放下准备敲门的手，轻蹙眉尖，一面告诫自己冷静自持，不得多想，一面小心翼翼的将兰花纳入仙界入门法宝——乾坤袖中，又将门推开了半寸，凝神观察屋内的动静。

子固背对着我，半掩住一个人的身子，只能看见女子的飞仙发髻和窈窕身姿，似是阿绣。

他两条胳膊抬起，像是拿着什么东西，轻言细语地说：“送你。”

送什么？

室内传来软软糯糯的女声：“子固，你这是什么意思？”

正是阿绣。

子固继续轻言细语：“我今日上街，遇见一个卖花人，想起你最爱此花，就鬼使神差的买来送你了。”

“嗯？”这一声“嗯”尾音高高扬起，像是不解，又像是压抑着难言的惊喜。

子固又说：“阿绣……”他似乎被阿秀的反应鼓舞了，又似乎十分紧张，简单的两个字说的气息不匀，颤音绵绵 ，他还未再讲些什么，我心中却是一沉，我突然想起，子固至始至终只称呼阿绣“阿绣”，从不曾叫她“阿绣姑娘”。

不过既是青梅竹马，便也无需讲究这个。我试图说服自己。

许久，子固缓缓开腔：“我自小便一直钟情于你，年少时，我辗转他乡，身上一直带着你送我的护身符，你说，这是你在山神庙求来的符，甚是灵验，我不重神佛，却重你一番苦心，将此符视若珍宝，随身佩带，聊解相思，后来…… 后来我颠沛流离，奔波多年，私以为山水相隔，与你……已是缘尽……却不曾想，此番，你竟随我来了京都……我……我……”

子固舌头打结，意思却是明明白白，我怒不可遏，正欲开门上前质问，却听见阿绣淡淡的，总像是藏着几分愁绪的声音：“那花月怎么办呢？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可曾考虑过她的感受？她也一直钟情于你，从无背离之心，难道正因为她情真意切，就活该被辜负，活该受你欺辱？”

阿绣一贯清逸如兰，连一句重话都不会说，如此一番犀利言辞，倒像是换了个人，我原只觉得愤怒，顾不上旁的心思，经她这样一说，满腹的委屈竟如开闸的洪水一般翻涌不止，顿时热了眼眶，我十指死死扣着门，注了灵力的双手瞬间掀翻两扇门板，甩落在院子里，一院子精心养护的花被厚重的木板压折了花茎，一株一株东倒西歪，十分狼狈，内室之中的一男一女闻声大惊失色，双双扭头看向我，那刘子固手中还捧着一盆兰花，一见是我，便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双眼无神，两只手也无力垂下，将怀中兰花摔落在地。

那兰花扯断了根，灰扑扑的埋在散落的花泥中。

我想起我与他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弓着身子，正要摘下山溪边的一株兰花。

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