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会救活你

岳绮罗是一个特讲究的人，当年在文县时被张显宗惯坏了，物质上从不将就，以前，她的首饰都是文县最好的珠宝匠人曲师傅一手打造，金银牙玉，或攒了丝，镶了宝石，或雕纹繁复，錾刻精妙，每一件都是当地大姑娘小媳妇羡慕不来的珍品，就是拿出来与北平的阔太太比也不输，现在解放了，不兴一脑袋琳琅满目的珠翠，头饰便只好免了，但其他事却不能凑合，岳绮罗笼络了一个娱乐圈大亨谢益良，最不缺钱，就比着张显宗奉养她的阵仗，在北京三环内买了一套的四合院，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自己住，桌椅板凳一水的小叶黄杨木，碗碟是景德镇的青瓷碗碟，釉色鲜亮，一声响儿砸出来一吊钱，无心刚刚出力施了傀儡术，一面喝汤，一面拿汤勺“叮叮叮”的敲碗沿，一面还拿眼睛的余光撇岳绮罗，岳绮罗摘下脖子上的坠子，施法在空中画了一道符，符文红光闪烁，中心的地方像是硬被人撕开了一个大洞，洞中露出了张显宗的影儿，正是无心与岳绮罗缠斗，他倚着树干干着急的那一幕。

无心哼起了小曲儿。

洞中的无心一手鲜血，全抹在岳绮罗的脸上，岳绮罗疼得尖叫，张显宗撑着一把零碎骨头，站直了身子。

无心喝完了汤，不哼曲儿了。

洞中的张显宗一头栽倒在无心怀里，心口中了一刀，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牵制住他，看着岳绮罗，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走！”

无心碗沿儿也不磕了。

洞中的张显宗瞳仁灰败下去，不动了。

符文消失。

无心斜睨了一眼岳绮罗，她挺直了腰，被人点了穴似的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好像也没有太生气。

无心讪讪一笑，正想了几句词要缓和一下气氛，突然被一股劲风刮倒，四五只小纸人就势将他按在地上，“啪”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无心哭丧着脸，伸手去扯身上的纸片子，怎么也扯不开，情急之下，连声音都变了调：“岳绮罗，傀儡术我的确用了，是张显宗用心太痴，不能全赖我……哎！你管管你的纸人！别动手！打人不打脸……”

无心急赤白脸的解释，岳绮罗一句也没听进去，她耗尽心力，傀儡却始终死在幻境中，多活不过一分一秒，为什么？难道傀儡术压根就不起作用？她浑身一个激灵，又画了一张符，从这一世的初遇开始，一帧一帧仔细查看傀儡的回忆，故事的走向的确改变了，无心失手破除了封印，将她从棺材中放出来，然后，她利用法术控制了文县的司令顾玄武，夺得了军队的指挥权，在当地呼风唤雨，张显宗依旧是参谋长，因为对她心生爱慕而为她所用，尽力辅佐她处理军中大小事务，后来被人栽赃在背地里培植军力，受她囚禁，终于受尽拷打死于狱中，张显宗身死当晚，军中有人犯上作乱，企图秘杀她，她提前收到消息，为了保护肉身强将张显宗做成活死人带在身边，最后逃到猪头山上，被替顾玄武寻仇的老冤家无心追杀，张显宗替她挡刀，魂飞魄散。

岳绮罗好看的双眉绞在一起，在脸上勒出一道沟，傀儡术没有问题。

那是为什么？明明可以活下去，明明之前，她对每一个傀儡都是那般凶狠残忍，但是3回了，这3个傀儡的选择却一模一样——用好不容易从禁术里偷来的生机保护她，即便他们知道，她的灵魂永生不灭。

岳绮罗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如果当年的事情再来一次，张显宗真的会和傀儡一样，奋不顾身的替她挡刀？

没有人能回答她，张显宗早就死了，她不过是一时不敢相信男人的盲目执拗，明知故问罢了。

她还记得那一天，她躲在树后，悄悄看着柴火堆上张显宗破败的尸身，他身上的臭味很重，掩住了她的凶煞气，无心点燃了柴火，念起了往生咒，无情的诵声中，她看见自己死命封在张显宗身上的符文一道一道脱落，真正的死气漫漫洇出来，遮天蔽日，像一条黑龙，那夜火势很大，燥热的风沙一鼓作气的往她脸上捅，竟逼得她掉出一滴泪来，她觉得无心够狠，弄死了她的人不够，还得让他不得好死，耍狠耍的又阴又毒，偏生合她胃口，她想要他，更想要赢他一把，让他也瞧瞧自己的本事，这个想法隐秘又隆重，是她对自己许下的鲜有的重诺，是以从数千个漆黑的夜晚中脱颖而出，成为她心尖上悬着的一根针，后来，岳绮罗和无心分分合合许多年，胜负早已麻木，她早已经不记得那个曾经顶顶重要的承诺了，直到大半年前她无端弄死了谢益良，恍惚之间又成了孤家寡人——孤独久了，她也开始与凡人为伴，纸醉金迷，不在话下，只是那一夜，那间豪华大床房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突然失去呼吸声的安静环境竟让她觉得不自在，她饮尽杯中残酒，合上眼，想要好好睡一觉，可惜没有如愿——乱梦之中，她又一次来到那个被自己抛弃了很久的夜晚，又一次看见了那场火，还有火中的张显宗，岳绮罗一下子醒了，手掌背心都是湿漉漉的冷汗。那一夜之后，纷杂零碎的往事便似点点星火一般，在每一个深夜潜入她的梦中，闪烁着柔和的却难以被忽略的光，叫她又舒服又难受，几乎成为一种折磨，岳绮罗是修道之人，自然而然便将此事与道术联系起来，她想，许是张显宗残存的求生意识作怪，当初她信誓旦旦要保护他，结果没有做到，是以张显宗死后，虽魂飞魄散，却留下了一丁点芝麻大的怨念，这怨念不得术士驱散，经年累月的增长，百十年后，终于有了入她梦的能力，否则，她怎会突然想起一个凡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最多，复活张显宗就行了，反正他救过她的命，且当作是还他一个人情吧，如此，便两不相欠，各奔东西，他若再来搅扰她，便是找死了。

岳绮罗找来无心，一步一步亲自布置谋划，夜里果然不再做梦，一觉酣甜无比。

但是现在看来，张显宗哪里会有什么怨念，他不仅心甘情愿，甚至还暗自庆幸，自己终于不再是她的负累。

既是如此，那她为何会想起他？

岳绮罗心情复杂的走到已经死去了的傀儡身旁，沉默的看着他。

其实张显宗长的很清秀，线条流畅，眉目清朗。

岳绮罗抬起手，指腹轻轻描画着他的眉骨。

“张显宗。”她轻声呢喃，“我会救活你。”

忽然，她像是叫火燎了手，手指一下子弹开了，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喊人：“无心！”

没有人应声，岳绮罗这才想起来无心的求救，点了一个小纸人过来，拉下脸说：“叫他们别闹了，松开！”

小纸人去了，客厅背向岳绮罗的一角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隔了约有半分钟，无心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揉着脖子，踉踉跄跄的走过来，“小姑奶奶……”

岳绮罗拽着无心的一条背带就把人揪了过来，“无心，你快过来看看！”

无心没受多大的伤，只是挨了一个耳光，又被小纸人掐着脖子禁锢了好久，气还没有喘匀，攒了一肚子火，当下也不听岳绮罗说什么，身子一挣把背带抢回来，抬腿就要向外走，一面走还一面嚷：“岳绮罗你欺人太甚！什么破地方，爷还不愿待呢！”

“无心，傀儡动了！”

无心身形一僵，犹豫一会儿，到底是觉得古怪，又折回去看，傀儡好端端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无心正要出声，岳绮罗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指了指傀儡的眼睛，他闭着眼睛，眼珠子却已经转起来，像一个睡梦中的大活人似的，渐渐地，他的两只手也曲起来，攥成了拳，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看上去正在使劲，突然间，他睁开双眼，大口大口的喘息，一副憋了很久的样子，无心看了一眼岳绮罗，她只站着，眼底黑沉沉的一片，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真是活见鬼了，无心纳罕。

傀儡坐起来，一把攥住了岳绮罗的手，只把她拉的踉跄前倾，他像是很急的样子，声音短促而有力：“绮罗，快跟我走！”话音刚落，两个人就一起消失了，无心瞪大了眼，扭着脖子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最后蹬了一下腿，大叹：“乖乖！”

正主不在，守在屋里的小纸人得了令，不敢再对无心动粗，但是虎视眈眈的眼神依旧让无心不舒服，他心知敌众我寡的情势，只得忍了，匆匆离开了岳家，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家媳妇让他捎一袋盐回去，于是无心就近找了一家超市，刚买好盐，手机就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接了电话，是一个男人，对方彬彬有礼， 先道一声您好，又问：“请问是无心法师吗？”

无心一愣，自打解放，就再也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难道是老熟人？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白琉璃？”

那人轻轻笑起来：“我不是白琉璃，但也是你的故人。”他顿了顿，仿佛很愉快的样子，“好久不见，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