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绯色暧昧

无心不是傻子，他明白，这个张显宗多半不是好人，但是这么多年，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朋友，像顾玄武，有对手，像顾基，他曾经对顾玄武避之唯恐不及，也曾经与顾基称兄道弟，推心置腹，一脉相承的亲缘关系尚不能造就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匡论一个久远的敌人，人事无常，他最不愿多计较。

无心不情不愿的一撇嘴：“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做一个肉身对岳绮罗来说不是难事，难的是给无心当师父，一会儿口诀不熟，一会儿心法不懂，一会掐诀姿势又全乱了套，气的岳先生当着徒弟的面吸人精气补身子，无心才收敛了点，学法术用上了心，岳绮罗被闹腾的筋疲力竭，好不容易一切布置妥帖了，无心翘着二郎腿，窝在岳绮罗院子里大大的黄杨木椅上，咧了咧嘴，又有话说：

“岳绮罗，你清楚张显宗的死因吗？”

“当然”岳绮罗避重就轻，“是你杀了他，只要这一次你不找我俩的麻烦，他就能活。”

“我是杀了他，但我也看得出来，那是误杀，倘若不是张显宗替你挨了一刀，他根本就不会死。”无心玩味的看向岳绮罗，“他死了，是因为他爱你，你自己的情债，我就是想替你还，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岳绮罗侧过脸，声音闷闷的：“那你想怎样？”

“救张显宗很简单，让他死心。”无心随手顺了一个橘子，走向门口，声音轻飘飘的散落在院子里，“等他什么时候对你的事熟视无睹了，我再上场也不迟。”

什么不成形的东西，也敢让老娘还债！

岳绮罗大喝一声，怀里的小纸人偷瞄了一眼，赶紧缩了脑袋乖乖藏好。

虽然发了火，但是岳绮罗平生第一回摸着良心评价凡夫俗子，张显宗这人吧，不成器归不成器，待自己确实好，她做了几天先生，也沾染些许大儒风气，本着“有借有还”的人文精神和高度的思想觉悟，认认真真的琢磨起让张某人死心的事了，既然要让他死心，就不能给他好脸儿，但是张显宗生前就败在她的石榴裙下，对她的坏脾气早已免疫了，再用这招，见效就难了。既然伤不到心，那就伤他的皮肉，一介凡胎肉身，最不经打，几棍子下去自然就吓破了胆，彻底死了心，也就再不会趟这一趟浑水，白白丢了性命。

翌日一大早，岳绮罗腾出来一间客房，将做好的傀儡囚禁起来，又添置了各式刑具，她一向顶喜欢折磨人，但是时代不同了，想要在新时代存活下去，这项娱乐活动便很难随心尽兴，这一下子，简直算是开了荤。那傀儡也颇有几分张显宗的脾性，虽说顺从，却从不肯讨饶，只是疼极了，难免声嘶力竭的喊几声，岳绮罗有时候被吵的腻烦了，就从后院出来，走到院子里歇息，院子的西北角放着一个旧式的小几和两把木椅，她坐下，给自己剥了一个橘子，也不吃，拿在手里瞧，瞧着瞧着，就瞧见张显宗映在水果上，微微弯起的嘴巴露着一点白白的牙齿，活像一瓣儿金灿灿的橘子。

傀儡虽然与张显宗长相一样，记忆一样，对自己的感情一样，但说白了，就是一个相似度极高的替身，与张显宗本人完完全全是两码事，岳绮罗明白这一点，她只是嫌闹，所以想清静一会儿，缓口气。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像是擦拭得锃亮的刀锋。

傀儡一直问她为什么打他，她胡扯了许多，用的都是顶绝情的字眼，当时胆气壮，不觉得心虚，现在一想起那张与张显宗一模一样的脸，就像在脑袋上压了一块厚石板，坠的人沉甸甸的，不精神。

她还记得张显宗在世的时候，有一天早上，他穿戴齐整过来敲门，然后倚在门口，什么话也不说，只看丫鬟给她盘发，倘若退回百八十年，晨起的少女绾髻，不施粉黛的样子被一个有妻室的男子看见，怕是要自缢以证清白，她活了数百年，狷狂是真的狷狂，守旧也是真的守旧，进了门又怎样？她又不与张显宗拜堂成亲，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女儿呢，哪能让他这么占便宜，于是她狠狠地斥骂了张显宗一顿，紧闭房门不许他偷窥，果然次日一早，不再见他的身影，但时日久了，她发现，张显宗仍旧在看，是隔着门看的，只能瞧见她的背影。一个背影而已，也动不了歪心思了，也不会再碍她眼了，看就看吧。她不管了，于是这规矩就留下了，凡是没有军务的早晨，张显宗的影子就会印在她的妆台上，清瘦清瘦的，很安静。

那一日，贴身的丫鬟害了病，请假抓药去了，其他丫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也梳不好她的头发。她发了脾气，将一应婆子小厮都轰出了门，伏身在院门外候着，她一面涂胭脂，一面听院门外隐隐的训斥声，知道张显宗在替她出气，心里多少消了点火，张显宗到底是军伍出身，声量虽低，却铿锵有力，言辞之间积威尽显，她习惯了他唯唯诺诺的样子，都快要忘了人前他雄霸一方的名声，想着，眼睛就瞄到他的影子，在窗棂上蹦的起劲，她一时心血来潮，冲门外喊了一嗓子：“张显宗，你进来。”

张显宗进了门，肩上湿哒哒的滴着晨露，恭恭敬敬的问她：“怎么了？绮罗。”

她把檀木梳子递给他：“帮我束发。”

张显宗凑上前，接过梳子，修长的手指小心地在她的长发上游走，手法温柔又细腻，好似做惯了一般，对呀，他就是做惯了嘛，遇到她之前，张显宗可是青楼的熟客，还纳了八房姨太太，像这些个勾引女人的手段，自然是驾轻就熟。

她不知恁的烦躁起来，手里把玩的步摇一掷，就听见张显宗说：“好了，绮罗，还合心意吗？”

他为她绾了分肖髻，头发分股结鬟于顶，显出小姑娘的俏皮与生动，燕尾垂肩，又添了几分温婉淑惠，衬的盈盈润润的一张小脸分外好看，她很满意，看着镜子里的他痴痴的眼神，便更觉得满意， 只是心里还没忘记刚才酸溜溜的滋味，依旧是沉了脸，硬邦邦的“嗯”了一声，便赶他走了。

张显宗走的时候，好像在笑，笑的浅浅的，不明显，当时没有留心，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察出来有这么一回事。

岳绮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