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策还蓬藜（一）

如英和少商归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往九骓堂给程始与萧夫人请安。

程咏是长兄，走在最前面，如英牵着少商，程颂与程少宫各自护在胞妹左右。五人一齐与程始和萧夫人见礼，动作整肃，言语清亮，程始看了心中很是得意，旁人家子嗣众多又如何，可有他家这几个孩儿出色？

请安过后，少商又单独出列，向萧夫人痛陈自己过错，行文蹙金结绣，璧坐玑驰，一听就是旁人代笔。

萧夫人听完，不冷不热道：“难为你把它背下来了。”

程咏难为情的咳了一声，如英又将少商这些日子的习作捧上来与萧夫人瞧。

萧夫人见少商习字用的是白纸，略有不悦，与如英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要太娇惯她，日后还是叫她用竹简习字。”

“阿母教训的是。”如英应下，又命女婢奉上一只红樟木匣，“阿母，这是造纸坊新制的十二色花笺，我想阿母一定用得上，特意命人给您留了一套。”

萧夫人没好气地瞪了如英一眼，终是没有开口拒绝，她与尹夫人等文官女眷交往，用这个最体面。

少商知道这是萧夫人愿意放她一马了，立即冲如英比了个笑脸。然后程始又宣布了一个好消息——等赴了万府的宴会后，如英和少商便一同与程止夫妇前往滑县。

少商听了大喜过望，扯着程始的袖子一再追问：“真的吗？我真的能随着三叔父和三叔母去赴任？还有阿姊也跟着一起去？”

程始得意道：“自然是真的。你不是一直想出去走走看看吗，都城里有甚好看的，去外面大好河山转转，那才是天高云阔，鱼跃鹰飞！你瞧你阿姊，从小就被文昌侯带着从南走到北，所以落落大方，处变不惊。如此看来，女儿家不仅要娇养，更要放养。”

少商欢喜的不行，嘴里的好话一车一车往外倒，听得程始心里美得直冒泡，一时之间，父慈女孝，其乐融融。

萧夫人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不就是怕女儿在她手里吃亏，所以才着急忙慌地将女儿托付给弟弟和娣妇，否则怕是上了战场心还要分心记挂着家里。

萧夫人看着幼女早已伤愈的脸，眉目舒展，神采飞扬，较之在家时不知活泼多少，心里莫名有几分失落，仿佛有人从她手心抢走了什么。

众人叙了一通家常，程咏带着弟弟妹妹告退，如英则留在九骓堂听萧夫人的指点。

如英将万家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包括凌不疑两次登门，她在桥底下听到的只言片语，也没隐瞒自己在其中推波助澜，只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舆图怕不是万家能留下的东西。”

程始听完一拍大腿，诶声阵阵：“兄长这脾气真是！我早与他说过，这图咱们不能留，他偏不听。”他夸奖如英做得妥当，又担忧地看向萧夫人，“只盼着凌不疑收了舆图后，不要再与兄长为难才好。”

如英给程始倒了一碗热腾腾的米浆，让他喝口热的定定神，又倒了一碗给萧夫人，让她捧着暖手，而后才十分笃定地道：“他是聪明人，万伯父又不是他非要置之死地的仇敌，定然是见好就收，再不会再横生枝节的。”

萧夫人皱眉，问道：“你与凌不疑，之前就相识吗？”

“不熟，只是打过几次照面。”凌不疑幼年时曾与宫中皇子公主们一同在她阿父门下受教，逢年过节家中总能收到凌将军府送来的厚礼。但他似是得罪过她阿兄，每次从节礼中挑出来的东西，阿兄都不肯要。

如英自觉是实话实说，萧夫人却目露狐疑，追问道：“那你觉得凌不疑如何？”

如英诚恳作答：“他是陛下养子，又久在军中历练，将来前程自然不可估量，这不刚从边关回来，就连升三阶，还命他统领羽林卫左骑营，另外还分领了北军五校之越骑尉，可见陛下何等信重于他······”她说到一半，才发觉程始和萧夫人的眼光有些诡异，顿了一下，眉头微颦，“你们问的不是这个？”

“呃，姌姌啊，你阿母是想问你，你，对凌不疑有没有其他的想法？比如说，相看啊，婚配的啊哈哈哈······”程始问的小心翼翼，毕竟这个女儿不是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彼此既亲近又生疏。

如英给程始续了一碗米浆，轻描淡写道：“阿父，阿母，你们是如何为嫋嫋打算的，阿父便是如何为我打算的。”

她将陶碗塞到程始手里，程始手心里长着厚厚一层老茧，刮得人生疼。她笑道：“我性疏散，好过清静日子，不耐与人纠缠，也不喜凡俗缠身，将来枕山栖谷，餐松饮涧，岂不是人间至乐之事？”她眼中干干净净，毫无旖旎之思。

可是日暮时分，凌将军府突然有侍卫登门，送来两罐梨膏，罐子底下压了一张短笺，上面银钩铁画，写了八个字：“勿药有喜，长乐永康。”

负责传话的人自称梁邱起，是凌不疑麾下的裨将。他还带来凌不疑的口信：“我家将军说，冬日天冷，咳疾易反复，还望女公子多多珍重自身，勿要以身犯险了。”

如英心中骂了一句过河拆桥，嘴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回了一句：“多谢凌将军关怀。”但十数日过后她就后悔此时这么以礼相待了，凌不疑这厮居然写信给她阿父告她的黑状。

从益州千里迢迢送来好几车药材，还有一封措辞严厉的书信，告诫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更是严令她惜福养身，休要恃才傲物，胡作非为——“若是再有不肖之行，待为父回都城后必有重责。”

如英有心想回信，辩解一二，可是文昌侯早有预见，信中最后写道：“休有狡辩之语，子晟为人，温文敦厚，端正有礼，有古君子之风，绝不会诓骗长辈”，所以她就是那等尖酸刻薄，奸猾狡诈，欺上瞒下之人了，也不知道这凌不疑给她阿父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他胳膊肘尽往外拐。

怪不得阿兄素来不喜此人，果然不是没有缘由的。